过年的舒心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朱由检过完正旦之后,第一道奏疏,就把朱由检给整的一整天都是食不知味,郁郁寡欢。
户部尚书毕自严,上了一道奏疏,十分明确的说明了大明的财政危急和逐渐崩坏的大明天下,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
其实毕自严的观点并不新颖,早在万历末年,三皇交泰之际,先是王在晋和孙承宗在关宁线上斗法,而后是熊廷弼和王化贞的广宁败北孰是孰非之争,再之后,就是袁崇焕和辽东经略高第和总兵杨麟之间的龌龊。
也就是当初张嫣提出的那个观点,弃守辽西走廊,以山海关为界,抗拒建奴。
这么做的好处极大,首先那高达九厘银的征辽饷,就足以让负重前行的大明朝喘上一口大气,大明中央财政稍稍恢复正常,再图收复。
而另外一种方法,就是每年投入六百万白银左右,不断的投入关宁锦防线,这样做,就会出现朱由检必死循环。
朱由检当初第一次朝议辽东战事,就选择了第二种,固守辽西走廊,寸土不让。
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压根就是一种纸面上看起来很美好,但是压根就不可能实现的政治操作。
空间无法换来时间,只能换来进一步的耻辱和中央权力的沦丧。
大明弃守辽西走廊,意味着数百万颠沛流离的辽民无法妥善的接回关内,意味着将朝鲜、蒙兀等诸多部族,拱手让人。
而建奴的野心,在拿下辽西走廊之后,可能会停下脚步吗?
萨尔浒之战和广宁大败退,已经让民心动荡不安,连晋商都开始下注建奴,还有类似于范文程这类的韬略之才,看到了建奴的蓬勃发展,选择在建奴事王,而不是在大明。
若是辽西重镇再失,大明哪里还有民心可用?
朱由检选择了用和谈的方式,用自己的脸面,去换时间,而大明皇帝,一统四极之大君的面子,很值钱,当大明皇帝拉下脸做事,建奴的步伐的确被朱由检稍微阻拦了。
毕自严的这封奏疏,其实并不是在旧事重提,这件事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博弈,最终以孙承宗、王化贞、袁崇焕这一系的东林为代表的守辽西的派别获胜。
既然已经分出了胜负,朱由检不打算朝令夕改,也不打算在辽西走廊动大手术,那样反而是给建奴机会。
毕自严当然明白大明皇帝的心意,他在奏疏里,言简意赅的说明了大明财政的问题,就是因为不断的战败。
大明的财政体系,其实很健康。
这句话让朱由检挠头的看着大明内帑的账目,要知道朱由检刚即位的时候,大明打的内帑一共就五十七万两银子,不是朱由检东拼西凑,哪里来的百万结余?
这其中一大半还是因为清查驿站隶属的民信局,寻找到了京师经纪们掌管的财产,才算是抄家能抄出些东西来,否则结余还是极其不足。
连九边欠俸的百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但是毕自严说的很有道理,大明的财赋体系其实十分健全,而且足够的健康,否则现在辽东铁骑早就和建奴勾肩搭背,袁崇焕说不得暗搓搓的也被封个什么平东王之类的郡王了。
这一套自嘉靖、隆庆、万历年间,不断调整的税赋制度,其实非常符合大明的国情,而且这种税赋体系,也支撑着大明打下了万历三大征的胜利,这最后的荣光,也是这三朝时间,不断的调整,在徐阶、高拱、张居正的不断修正下,大明的税赋制度,其实已经日趋成熟。
可以证明的一点,那就是建奴入关后,长达七十年到八十年的时间里,都是在使用着大明的税赋体系,而且也支撑着建奴完成了统一战争。
建奴在扬州、大同、广州等地高举的屠刀,实际上就是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利益,甚至是自毁长城的屠掠行径,除了得到了滚滚人头,和无穷无尽的抵抗以外,清廷在高举屠刀之后,什么都没得到。
建奴并没有砍的江南士绅们,唯唯诺诺、安安稳稳的交税不欠税,事实上,清廷的统治下,漕帮比大明的无为教母要凶残太多了,苏松欠俸更是朝廷的日经问题,老大难。
清廷的财富密码其实很简单,他不用为关宁军买单,而关宁军一年就是六百万两银子。
这一切都证明了毕自严所言非虚,大明的财政制度,经过了几十年的摸索,极其成熟,包括促使申时行进京请愿的缘由,大明正在做摊役入亩的试点,都是税制的一种探索。
但是朱由检没钱,内帑没钱,户部没钱,整个大明京师,朝廷手中,无钱可用,无粮可派。
问题出在哪里?
关宁军?
毕自严认为不是出在了辽西防线上,而是出在了大明朝的节节战败之上,但凡是打出一个稍微能看的战役,大明就能缓一大口气。
比如袁崇焕打下的关宁大捷,炮轰老奴酋之后,大明辟土四百余里,极大的缓解了辽东粮价高昂的窘迫和日益增多的辽民投靠带来的种种纠纷和争斗。
“战败,是一切的祸源。”
朱由检叹息的放下了毕自严的奏疏,郑重的用红笔圈上了准,开始让户部大使全面进入兵部和工部等部,进行稽查。
毕自严要权,朱由检这算是书面同意了毕自严要权的奏疏。
毕自严不是统帅,也不知兵,不领兵,他能做的事情,就是保证大明军队的后勤补给和一应为了军事行动所需要的开支,而手里没有权力,如何保证?
“朝臣们估计又要连章上书,抨击毕自严权臣之径了。”朱由检揉了揉脑阔,他已经想到了那种奏疏如同雪花般飘进文渊阁和司礼监的场面。
兵部尚书孙承宗和大明太保袁可立,曾经联袂来到乾清宫,告了毕自严一状。当时朱由检不清楚毕自严要做甚,现在清楚了,他选择了支持。
孙承宗和袁可立再找上门来,也是麻烦的紧。
“关闭宫门,朕要沐浴斋戒为天下风调雨顺祈福,嗯,就这么说。”朱由检想到了一个很赖皮的法子,这也是当初万历皇帝朱翊钧用的招数。
为天下风调雨顺祈福,大义凛然。
大明皇帝这招闭门不出,关闭宫门的做法,是朝臣们万万没想到。
一直以来勤勉有加的大明皇帝,居然怠政了。
其实也没有怠政,该开的晨会,大明每日的廷议,那还是要召开的,只不过硝烟味十足的廷议,朱由检很多时候,都是修闭口禅。
大明皇帝的权力很大,给毕自严三司使的职权这件事,就被大明皇帝这么耍赖皮的方式给放了下去。
效果,就是孙承宗和袁可立一天一本奏疏,不带重复的,变着花样的想让大明皇帝改变心意。
奈何,大明皇帝的诏书的效力极大,最终孙承宗和袁可立不再这件事上多磨牙之后,宫门又悄悄的打开了。
“万岁,这是耍赖嘛。”孙承宗终于见到了皇帝,叹气的说道。
朱由检笑着给孙承宗和袁可立一人端了杯茶,笑眯眯的说道:“消消气,景会不过是要一个三司使的职位,也是国朝无银、饷可用,景会也是为了国事操劳,这种事,最是得罪人。”
袁可立端起了茶盏,也是摇头笑着说道:“可是辛苦了毕尚书,这几天也是被人戳着脊梁骨的骂。”
“也是正常,查账管钱都归了户部,各部小库寺库的取消,就这一项,就要了不少人的老命。”
朱由检点头,孙承宗和袁可立在各库里面,是没有伸手的。
崇祯十一年,建奴再次扣关入了大明朝,而当时孙承宗年事已高,回家修养,建奴犯境,孙承宗带着高阳全城百姓和家人守城,城破后拒绝清廷的招安,自缢而亡,满门俱丧。
而清廷查封孙承宗家产,也只有不到三万两银子的家产。
要知道蓟门火炮局的筹备,孙承宗和徐光启拆借,就花了近五十万两银子。
后世掘了清陵的孙殿英自称是孙承宗的后人,只不过是强加附会的自称罢了,和范文程一样,都是自己认的祖宗而已。
孙承宗这个人有很多缺点,比如没有担当,在朝廷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了致仕躲避党争,爱惜羽毛,回乡清净去了。
比如优柔寡断,关宁军尾大不掉,在他任蓟辽督师的时候,就因为有了端倪,但是关宁军的多数总兵和将官,都是孙承宗的旧部,孙承宗念着旧情,最后离任也未清理,进一步导致了关宁军听调不听宣的恶化。
这也是现在孙承宗很少谈起关宁军之事的原因。
比如做事极其圆滑,和别人交流就是给别人带高帽子,把人捧的高高的,让人自己摔死。这一点上,孙承宗架着徐光启当首辅,就是用的这招。
但是这都改变不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孙承宗在为国事尽心尽力的操劳。
这就够了。
“好了,不说这事,耿如杞那边,他去了归化城和顺义王卜石兔、旧台吉囊素台吉商谈回归成防护。孙帝师,袁军门,你们以为如何?”朱由检将一封郭尚礼的奏疏递给了两位。
孙承宗和袁可立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敏锐的差距到了大明皇帝对耿如杞的芥蒂。
皇帝称呼毕自严为景会,称呼孙传庭为伯雅,称呼卢象升为建斗,这都是叫的字,以示亲近,但是称呼耿如杞就是直呼其名。
这一点上,两个已经在朝堂上混了四朝元老,岂能没有察觉?
“臣以为此时,耿巡抚前往归化城,乃是大义之举,当彰功恩封。”孙承宗毫不犹豫的说道。
恩封可是要恩荫后嗣,也就是耿巡抚的几个孩子,这可不是件小事。朱由检连周奎、田弘遇这些国丈家中的子嗣,都没有恩封。
孙承宗此时提出恩赏耿如杞的家眷,是朱由检万万没想到的。
袁可立合上了奏疏,正襟危坐的说道:“万岁,此时前往归化城,岂止是九死一生?耿巡抚就带了百人锦衣卫前往,郭尚礼同行,此事臣附议孙尚书之意,当恩荫家眷,以敬忠义之举。”
朱由检稍微皱眉,看着暖阁外没有说话。显然还是心里有芥蒂,他想不通耿如杞为何如此。
“万岁,臣斗胆,可是有小人相间?”袁可立看着皇帝略微有些不满的神情,直接了当的问了出来,还看了一眼立侍左右的王承恩。
王承恩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可为耿如杞说了很多的好话,万岁自己起的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也闹不明白,万岁爷为何对耿如杞如此防备。
今天袁可立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王承恩看着万岁,也想知道万岁爷到底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要去归化城呢,九死一生的局面。”朱由检反问道。
袁可立一愣,随即满脸的笑容摇了摇头说道:“哪里有什么为什么,他是山西巡抚,归化城出了事难辞其咎,万岁把他从诏狱里放出来,他既然领命而去,不能完命回朝,还如何做一个我大明臣子?”
袁可立将大明臣子这四个字咬的很重,就是着重强调耿如杞的身份。
“没有为什么?没有什么目的吗?”朱由检略带些迷茫的看着袁可立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问道。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别看袁可立平日里不说话,但每每关键时刻,都会解决很多的麻烦。
比如现在。
袁可立点了点头,非常郑重的说道:“正因为他是大明的臣子,食君俸忠君事,他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
“的确是不为什么。”
“可是……”朱由检话没说完。
但是他相信孙承宗和袁可立都明白皇帝的意思。
朱由检登基之后,多少明公为了一己私利,从西山煤局的驸马都尉,再到和建奴尚虞备用处建奴苟且的刑部尚书薛贞,这一个个都是些什么背主作窃的狗东西!
忽然出了一个耿如杞这样的忠臣,朱由检一时间如何去习惯,又如何全面信任?
“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有些人吧,为自己,有些人吧,忙得没空。”
“孙帝师前段时间有了第十六个孙子,孙帝师忙着蓟门火炮局之事,连名字都没顾得上取,就夭折了,孙帝师可曾言语过此事?”袁可立说了一桩朱由检不知道的秘闻。
朱由检才骇然的看着面色有些不正常的孙承宗。
“说耿如杞,怎么就扯到某身上来了。”孙承宗有些闪躲的说道。袁可立说的是实话,但是这当众揭露,袁可立做的的确有些不地道。
朱由检忽然想到了纪念鲁迅的一句话,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