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贞其实应该做一名医生,这样悬壶济世,也比如此下场好太多,也不知道王化贞走的时候,是否后悔在万历十三年的那一年,登科及第。
王化贞自己写的医书《普门医品》一共四十八卷,每一卷都是用心力作,和《本草纲目》一样,分门别类的将病症分为中风、破伤风、伤寒、瘟疫等一百五十余类,每一类的病症特点,应当如何用药都写得清清楚楚,每有恶疾,都有对应的方剂。
而王化贞的《普门医品》中,第一次将瘟疫单独列出来,并且提出了种种瘟疫相关的猜想,而大明太医吴又可,对《普门医品》有着极其深入的研究,并且在此基础上,写出了《瘟疫论》,开中国之传染病之先河。
吴又可的《瘟疫论》是基于自己一生行医累计的丰厚经验和体会,而作成传染病学专家,吴又可同样对《普门医品》也有极其深入的研究。
王化贞就这样被斩首示众。
朱由检看着圆滚滚的脑袋,滚落下了行刑台,刽子手正在小心的将尸首归置妥帖,朱由检对着王承恩说道:“准其家人为其收殓。”
“谢万岁隆恩。”王承恩替死去的王化贞谢了恩,匆匆的走下了午门,向着等在行刑台侧的王化贞的家人而去。
朝臣们听到王化贞可以收殓的时候,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坐在御座上的大明皇帝,眼神里带着一丝奇怪的审视。
这个薄凉寡恩的大明皇帝,在某些事上,却又不是那么薄凉。
朱由检站起身来,离开了午门,也不上轿撵,一步一步的走向了乾清宫。
王化贞出身贫寒,祖上并无记载。
在大明这个官刻、坊刻极为发达的时代,但凡是家里稍微抻着点场子,那都会立个家谱,但是王化贞家却没有这种东西。
比如范文程就能从自己的家谱上,强行附会到范仲淹身上。
王化贞出现在历史的长河里时,是以进士及第的身份出现。
事实上,王化贞这种出身,也是大明的常态,直到现在,大明文华殿议事厅内,二十六个坐席中,有一大半都是出身贫寒,家门不详。
朱由检曾经让王承恩去打听王化贞的出身,才知道此人原来家中是世代行医,稍微有了些积蓄,就让王化贞脱产读书,拜师叶向高,可没少花银子。
寒窗苦读无人知,金榜题名天下闻,是大明学子的最高追求。
王化贞素不习兵,也不通兵事,他到底是如何做到辽东巡抚一职?又是如何统领了十四万九边精锐,驻守在广宁城?又是怎样听信了奸细的谗言,领兵出城驻扎在三岔河河畔?
这些朱由检清楚,朝臣们其实也清楚。
其实绕来绕去,就是朝中党争不断,因为斗争出现的奇奇怪怪的党派,导致这个素不习兵的王化贞带领这大明精锐的军卒,折戟广宁。
而真正知兵、懂兵、擅长用兵的熊廷弼,却被留在了山海关。
王化贞该死,但是熊廷弼的死,王化贞的死,何尝不是大明这个党争纷纷的恶果之一?
如何结束党争?
那就得从根源结束。
唯有斗争产生党派,而没有了斗争,则党派就失去了它本身的凝聚力,逐渐变得羸弱,最后消散。
当一个皇帝把所有的历史责任抗在肩膀上,一言而决天下之时,朝臣们的斗争,正在肉眼可见的消散着。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裁判,当他不顾及任何体面的时候,朝臣们的争斗就显得极其可笑。
朱由检有些怅然的抬起头,看着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嘴角带着笑容,王化贞死的可不冤枉,这是瑞雪。
“万岁爷,披上,小心着凉。”王承恩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了一张厚重的毯子,给朱由检披上。
朱由检看着天空,满脸笑意的说道:“郭百户当初喊什么来着?天诛奸佞?”
“万岁爷,郭尚礼现在不是百户了。”王承恩小心的提醒着万岁,大明皇帝金口玉言,当初把人家的世袭百户被褫夺了,就是事实。
郭尚礼之前和建奴遭遇战,战至力竭之时,还嘱托田尔耕,向万岁爷给他的弟弟郭怀礼求个百户。
“哦,朕想起来了。”朱由检笑意盎然的点了点头,郭怀礼请赐百户的奏疏朱由检看过,他没批,郭尚礼有战功是郭尚礼的,朱由检不会亏待他,而郭怀礼是他弟弟,无功怎可受禄?
赏罚分明,在朱由检这里都做不到,怎么可能贯彻下去?
“去锦衣卫把那个百户还给郭尚礼吧。”朱由检紧了紧大氅问道:“义州战事如何?”
“并无军报传来。”王承恩小心俯首说道。
朱由检满脸担忧的说道:“这马上就要正旦了,皮岛军卒今年只能在战场上过这个年了。”
而此时的毛文龙率军刚到了义州城外,但是城头上白旗高悬,城头空无一人,城门洞开,他亲自带着十八骑骑兵,来到了义州城下巡视,居然没有看到一个八旗建奴,只看到了一个朝鲜人扛着一杆白旗在城下打盹。
毛文龙面色有些犹豫的看着义州城,嗤笑一声对着三个义子和十八骑说道:“莫不是这多尔衮是准备跟某玩空城计不成?”
驻守在义州城的现年只有十六岁的多尔衮,其生母是已经殉葬的努尔哈赤的大妃,乌拉那拉氏。
天启七年,攻打朝鲜之战,是多尔衮第一次跟随黄台吉出征朝鲜,在四月班师回朝的时候,多尔衮被留在了义州,镇守义州城。
毛文龙可不是司马懿,多尔衮离诸葛亮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毛永喜,你去,问问城门口那花郎,到底是什么情况。”毛文龙勒马驻足,看着义州城面色极微沉重的说道。
尚可喜在天启三年时,投靠毛文龙的时候,认毛文龙为义父,就已经改名为了毛永喜,后来投靠了清廷后,才用回了尚可喜的名头。
而清廷对尚可喜的公文里,都是以毛永喜称呼他。
尚可喜戎马一生,身经百战,转战万里,为清廷立下了赫赫战功,不世功勋,到最后,也没有得到清廷的认可,在旗人的眼里,他尚可喜还是毛文龙的义子,而不是鞑清平南亲王。
尚可喜有些犹豫的看着义州城,这城中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他的义子以先登的身份去侦查,这有点难为尚可喜了,他有些犹豫,不愿催马向前。
毛文龙看着尚可喜犹豫不决的模样,叹了口气。
就这个样子,能带得好兵,才是怪事。
自古以来,但凡是出了名的善战之将,都有很长一段时间,带头冲锋的经历,而这种经历,也是手下军卒们愿意跟着善战之将的缘故。
李世民曾经带着八百玄甲军,在虎牢关冲窦建德十万军阵,岳飞曾经带着五百背嵬军,在朱仙镇冲金兀术的军阵。
这都是不世猛将的所作所为,随我冲锋和给我冲锋,这一字之差,岂止是天壤之别。
眼下义州城的样子,显然是不设防的模样,这等情况,尚可喜都犹豫不敢上前,毛文龙又没让他进城去,就在城下问问朝鲜花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尚可喜不敢,毛文龙巡视了一圈,几个军卒跃跃欲试,毛文龙点了三个人,跃马上前,奔着义州城而去。
毛文龙统御两万正军,八万军民一体的辅军,孤悬海外,朝中明公们看他们皮岛军卒不顺眼,克扣粮饷时有发生,是什么让毛文龙把皮岛,或者说镇江军打造的完全听命于他?
毛文龙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御下之道,但是他却有足够的勇气,当年不到两百余人就敢去抓佟养真,现在手下两万正军,几万辅军,他又有何畏?
“嘚!你这老汉,大花臂花郎军,也投了建奴?”毛文龙钩镰枪指着门口的花郎,却打量着城池内,却发现城池里跪着一大片人,有辽民,有朝鲜人,唯独不见那金钱鼠尾的建奴。
花郎军最大的特点是,无论何时都露着自己的大花臂,来彰显自己的威武。
毛文龙和朝鲜打过很多交道,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露在外面直打哆嗦的花郎军,到底有什么战斗力?
“跑了,建奴都跑了!”那名花郎看清楚了是大明的军卒,满脸惊喜的说道:“敢问是大明军吗?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城里的百姓都跪了一天了,建奴都跑了,他们都怕大将军迁怒他们。”
“都说呀,这大明派来了天兵天将,日夜驰骋正赶着义州,解救义州百姓于水火之中,这昨天建奴们乱成一团,在城里肆意打杂抢烧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下来,结果建奴都跑了。”
“起开。”毛文龙有些厌恶的推开了这花郎上前套近乎的样子,催动着马匹,进了城池。
当毛文龙从北城门而出的时候,才确信,多尔衮带着人跑了,连接战都没接战,直接溜走了。
毛文龙有些可惜的看着西北的方向,若这次能再抓一个十四贝勒,那大明皇帝还不得下诏恩赏?
毛文龙,或者说皮岛,最渴望也最迫切得到的不是战功,而是大明朝廷或者说大明皇帝的认可。
毛文龙策马扬鞭的奔回了镇江军营,他刚回到营地内,就对着诸位将领说道:“着令炮兵营推至两百步内,开炮攻城!”
“义父,这建州人都跑了。为何还要攻城?”尚可喜一脸不解的问道。
毛文龙极其嫌弃的说道:“你就待在营地内,给万岁爷写个贺表,说义州城不战而下,建奴十四贝勒,惧天威而退。”
谁说毛文龙不会拍马屁?
平日里不拍,是没有拍的人,他拿热脸去别人的冷屁股,那是万万不可的。
但是,既然大明皇帝赏识他,这马屁,不拍白不拍。
把攻下义州城的功劳,归功于多尔衮畏惧大明皇帝的天威,闻风而逃,合理的同时,也行了阿谀奉承之道。
至于建奴人都跑了,为何毛文龙还要让炮兵放炮攻城?
其实就是为了震慑城中那些群小和大户,建奴人少,抢不完所有的大户,建奴一走,若是义州的大户们,依旧当毛文龙是的大明的那群官僚,那岂不是大乱?
威慑,武力往往最为快捷,而打坏的城墙在修缮的攻城中,可以做太多太多有利于统治之事。
比如以修缮城墙为名,摸清楚城中具体的厢户数和成丁数量,以修缮城墙为名,可以试探城中大户们的反应等等,这进城先炮轰城墙,既展现自己的武力,又能够震慑群小,何乐不为?
不听话的人,毛文龙手中的钩镰枪可不是吃素的。
这其中有很多的门道,若是今天尚可喜带着人去了城门下,毛文龙或许还会给尚可喜好好说道说道,这如何攻城,如何攻心之法,但是尚可喜的表现不佳,毛文龙也没了教他的兴致。
尚可喜跟着毛文龙学了很多很多,但是毛文龙却从来没有倾囊相授,归根到底,还是毛文龙打心底有点看不上尚可喜。
大明的攻城并不是先登军举着梯子,冒着炮火、弓弩、箭矢、火油等守城之物,靠着人肉堆叠攻城。
大明的攻城都是围城炮轰数日,轰的城里军民心肝胆颤的时候,再派出使者,前往城中游说,进行劝降,万历三大征中,无数次的战斗,都是如此进行。
毛文龙的炮营少数有两百多门虎蹲炮和十几门大将军炮,最主要的是,他还有二十余门,从红毛番手中购买的弗朗机洋炮,这些熟铜炮,比铁炮更容易操控一些,但是价格有些贵,毛文龙买不起太多。
两百多门虎蹲跑,十几门大小将军炮,二十余门弗朗机,架在了义州城前,轰鸣的炮火声在义州城下响起,轰隆隆的响声响彻了整个城外。
这些都是空响,其实都没有装铅弹,只是为了威慑和展示武力罢了。
多尔衮为何要跑?
其实黄台吉早就预料到了义州城会丢,否则他就不会跑去和大贝勒府和代善商量明年兵分两路了。
若是多尔衮能够守住义州城,黄台吉何苦为难自己?
归根到底,多尔衮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黄台吉笃定了朝鲜不敢造次,才让多尔衮驻守义州,刷刷履历镀镀金,本来黄台吉连封号都给自己弟弟准备好了,多尔衮这一跑,这封号算是彻底丢了。
朝鲜的确不敢造次,可毛文龙可不跟你玩虚的,大明皇帝一声令下,闻着腥味的毛文龙,寻着道就找到了猎物。
相比较毛文龙,多尔衮不是猎物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