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京营二十六卫,勋戚累年恩封,是勋戚的地盘。”
“城中的群小家人,盘根交错,明公经年累月,那是明公的人。”
“城外山魈黑眚,是迁富户近百年的经营,还有邪魅作祟,隐于山林民舍,不知凡几。”
“建奴所图之大,绝非偏居一偶,此次建奴、勋戚、明公、富户、邪魅联手,皇叔不必如此心急。”张嫣还是劝了一句,虽然知道大明皇帝决定好的事,她再怎么劝说,也是白扯。
“朕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步,大明已经退了太多次了,已经退无可退了。”朱由检摇头,还是决定出巡。
等过完年,大明的皇帝要收拾陕西的烂摊子,浙江的盐商,就这两件事,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和明公们绕来绕去,其实无聊。
“韩爌还是称病不肯归京,东厂的番子上门,他就上了不入仕的奏疏,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蹚浑水了。申时行倒是进京了。”张嫣忧心忡忡的说道。
申时行?
万历皇帝在大明朝绝对不属于明君行列,也就是比扣门天子朱祁镇高一个档次罢了。
就从他在张居正死后,抄了张居正的家,废了张居正所有的政策来看,就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是人亡政息,另外一个是求荣得辱。
万历皇帝当年想要立现在的福王朱常洵为太子,他想废长立幼,被众大臣极力反对,首当其中的就是张居正当年的副手,申时行。
申时行极力反对万历皇帝废长立幼,皇帝与朝臣们的这段冲突,被称为国本之争,而申时行是其中的获胜者,他封驳了皇帝的圣旨,确定了朱常洛的太子之位。
此时申时行进京,让朱由检闻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他眉头一皱的问道:“他来干什么?”
王承恩低头说道:“说是亲自押解白粮入京,浙江巡抚在浙江试点摊役入亩,申时行这个明公哪怕是进士及第,也是有役在身。”
“不过坊间都在传,申时行此时回京,是怕有人给福王招魂。”
给福王朱常洵招魂?
福王朱常洵活得好好的,再过十四年,福王才会被李自成从洛阳的王宫里拉出去,和梅花鹿一锅炖了,弄一桌福禄宴,现在这才天启七年十二月,还未改元,这怎么就给福王招魂了?
不过朱由检很快就懂了王承恩在说什么。
大明朝的皇帝和明公的矛盾如此的明显,远在浙江的申时行都知道了此事,自然是要进京了。
谁最害怕福王朱常洵登上皇位?
申时行。
因为当初是申时行,斗倒了万历皇帝,别了万历皇帝十五年的劲儿,才确定了朱由检的父亲,朱常洛的太子之位。
朱常洵要是得登大宝,他申时行第一个落不到好去。
“还真是应了那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啊,朕记得前几天,申时行还上了奏疏,说朕没有废了南直隶的织造办,是祸国殃民之举,而不督促浙江巡抚停止摊役入亩,是枉顾民情,这就进京稳定局势了?”
朱由检皱着眉头看着大明京师的二十多个坊市,语气有点阴森的问道:“是谁在给福王招魂?”
“暂时还不清楚。”王承恩胆战心惊的说道。
万岁爷这是生气了。
“所以说,朕的锦衣卫和东厂都不知道的事,但是申时行远在浙江外就听到了传闻。”朱由检嗤之以鼻的说道。
“臣无能。”王承恩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倒流,俯首说道。
“这不怪你。”
朱由检并不打算怪罪东厂,事实上,锦衣卫主外,东厂主内,因为宦官和文官不合,那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宦官很难和文官尿到一个壶里去。
但是锦衣卫不一样,锦衣卫里世袭的了多少千户、指挥同知、都督?这些本来应该是大明皇帝拥趸的家伙,却和大明的明公们狼狈为奸。
朱由检稍微思虑了片刻,说道:“让田都督把南镇抚司查办一下,田秀英的父亲田弘遇,褫夺吧,也不用回乡了,闭门谢客六个月,自我反省吧。”
其实上次王承恩提到了田弘遇阻拦抽调身家清白的良人,前往勇字营担任校尉军将的时候,他就有点疑惑。
现在看来,锦衣卫内部有一股力量在故意拦截消息,否则大明的鹰犬,嗅觉连个老头子都不如?
田尔耕是个人,他当初干掉了骆思恭,才登上了锦衣卫左都督的头衔,提督北镇抚司和锦衣卫诸将。
而现在骆思恭的儿子骆养性,还在南镇抚司担任南镇抚司佥书。
这是田尔耕的政敌。
洪武年间,骆养性的八世祖骆以诚,就已经跟着朱重八起兵,落籍于燕山中护卫。
而第二世的骆寄保、骆寄善两兄弟,跟随燕王靖难,相继被授予济阳卫正千户。帮着燕王梳理了锦衣卫,带到了北京城里。
而后三、四、五、六、七世,都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或者都指挥使。
骆家,已经掌管锦衣卫高达两百余年,世世代代都是锦衣卫的头号人物,此时短暂的被田尔耕压制,但是锦衣卫上下军户们,其实心里对骆养性是否能够担任锦衣卫左都督,都抱有观望的态度。
就比如说,现在在昌平有一村寨,进门的牌额上,就写着“锦衣总宪”,这就是骆家的村寨,因为整个村寨的耕田,都是骆家的地。
骆家,是真正的锦衣卫世家。
而锦衣卫的世家,到了清朝逆风直接投了,骆家对的起大明朝供养的两百年吗?
【五月初一日,闻清军大兵至,臣于初二日早即传官旗百姓,开门献城,出郊迎接叔父摄政王驾。臣率领锦衣卫官校齐备驾仪,伺候叔父摄政王(多尔衮)陞殿,臣当即投诚面见。】(出自顺治二年十一月,骆养性的《为申明臣功以明心迹疏》。)
骆养性摇身一变,成为了清朝的天津总督后,收集海舟、招抚土居、安神流寓、惠通商贾、安抚人心,而后又请旨,豁免明季加派钱粮,止征正额并火耗,被多尔衮称赞:【我国家万年有道之长,实基于此。】
这就是眼下忠肝义胆的骆家,在明公口中,大明锦衣卫左都督做好的接班人,弹劾田尔耕的奏疏里,都会提一句,骆养性良才,可堪大用。
天启四年,田尔耕打掉骆思恭的理由是【皓首耆年,不肯引例】,年迈的骆思恭不肯让出手中的权力,招致了天启皇帝的猜忌,才让田尔耕成功上位。
哪怕如此,天启皇帝也不得不给骆思恭的儿子骆养性,一个南镇抚司佥书的职位,来安抚骆家。
大明从未薄待骆家,但是养士两百年,到了用的时候,士人望风而投,神州陆沉。
而田尔耕的另外一个政敌,就是现在田秀英的父亲田弘遇了。
由扬州五品游击将军,一步步的爬到了现在的指挥使的地步,就瞄着田尔耕的左都督二品大员的位置,虎视眈眈,就等着一口吞下田尔耕。
朱由检能做的就是帮田尔耕摆平田弘遇,至于另外一个阻力,只能田尔耕自己摆平了。
田尔耕从品行到私德,再到行事风格,都有浓烈的妥协思想,这一点是朱由检很不喜欢的,但是田尔耕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听话。
皇帝让他查明公的借名财产,田尔耕就去查了,而且还把账目交到了户部,毕自严做了一本京官财产的大帐,成为了朱由检手中的大杀器。
如此一对比,田尔耕倒是显得眉清目秀了起来,而且最近干得真不错。
若是让骆养性去查呢?
骆养性大概会说一句:【言官果有罪,当明正典刑,与天下共弃之!今昏夜以片纸付臣,杀二谏官,依照《问刑条例》臣不敢奉诏。】
这是骆养性担任大金吾之时,有熊鱼山、姜如农两个明公,上书言事获罪,崇祯皇帝夜里让内侍去送纸条,要把这两个言官杀了。
骆养性直接选择了抗旨。
皇帝赐死,乃是非刑之正,凌驾于大诰和大明律之上,常常用于处决一些不太方便处决之人,并不需要问宰御批。
既符合流程,更符合程序,皇帝嘛,没点特权,怎么叫皇帝呢?
比如诛邪队干掉那些黑眚和山魈,诛邪队有什么流程正义吗?
完全没有,直接奉辞伐罪,要么就地处死,要么吊死在了通惠河六闸营的旗杆之上,晒成了干儿。
锦衣卫处死那些尚虞备用处的建奴,和建奴收买的一些走狗,压根就没过堂,说杀,就全都砍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有一个敢跳出来,说皇帝做的不对吗?
但倘若朱由检并没有下杀令,这些锦衣卫做事束手束脚,倘若是抓活的,抓到了京师,朱由检敢保证,走流程走到最后,怕是一个个混个流放或者杖几十的刑罚。
等那些黑眚山魈出了狱,又是新的黑眚山魈,这样一来,黑眚山魈怎么可能抓的完,清的干净?
勋戚完全投靠了明公,并且和明公沆瀣一气,明目张胆的勾结在了一起,骆养性,骆家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而张维贤为代表的英国公府,就是典型的一条道走到黑,在拥君这件事上,闷着头走到了家族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没有丝毫改悔之意。
张维贤的儿子张之极为什么会被张维贤所放弃?
因为张之极想要和其他的勋戚一样,和明公们勾搭在一起,保他们张家荣光。
张世泽作为末代英国公,提督京营后,为人克谨执守,李自成围困京师之时,张世泽亲自率部督战,在破城之日,战死沙场。
“万岁爷,李自成找到了臣,说想去勇字营。”王承恩提到了李自成。
李自成自从进了京之后,皇帝名义上让他去后院照看歪脖子树,但是却给了他百无禁忌的腰牌,除了后宫,可以随意的出入。
皇帝出宫前往天雄军扎营之地,也让李自成跟着一起。
朱由检有点想让李自成当自己后手的打算,哪怕是自己的死了,也要把肉烂在大明这个锅里,不能让建奴给窃了去。
这就是是朱由检见到李自成后的打算。
显然是他一厢情愿。
其实从李自成听从了郭怀礼的命令,在郭怀礼门前蹲坐了一晚上,没有离开,李自成未来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为皇帝战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虽然朱由检没有这个觉悟,但是李自成有。
驿站那一夜,李自成并不仅仅是在考虑韩金儿和盖虎私通之事,还在考虑万岁爷让他进京的诏命。
大明朝两万万人,能够见到皇帝的仅仅不到三千余人,这还是大明京官和能见到皇帝的家眷,能够日日见到大明皇帝的只有廷议的二十六个席位,当然现在再加上一个孙传庭特别设立的席位。
而能够被大明皇帝见过,记住姓名,并且予以重用的又有几人?
李自成又不是个糊涂虫,进京就意味着彻彻底底的打上了皇帝的标签,在驿站,在前往大同的路上,在从大同到京师,再从京师到皇宫,这一路上,李自成有一万个机会逃走。
大明皇帝的诏命是召见,不是抓捕。
李自成有手有脚,自由并没有受到禁锢,既没有盘头枷,更没有铐脚镣,李自成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反,直接开溜就是。
但是李自成既然见到了皇帝,那他的路,只能给皇帝卖命,哪怕皇帝要杀他,他心知肚明,但是依旧得给大明皇帝尽忠。
“勇字营?他年纪稍小,还是多看看多学学。”
朱由检不太想同意,他还是想让李自成回陕西造反去,万一朱由检这里不顺利,和后金下棋下的输了,再现了萨尔浒、广宁之战的惨剧,李自成也能做为他的一个后手去启用。
王承恩有些犹豫的掏出一封奏疏说道:“这是李自成的陈情书,臣觉得李自成什么都明白,他想建功立业。”
“说了什么?”朱由检拿过了奏疏问道。
“他说…”王承恩稍一思忖,将原话原封不动讲了出来:“男儿顶天立地,马革裹尸好过冤死高墙。”
“朕在他心里就是这么小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