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贤当然不会不接皇帝的派下来的案子,之所以袁可立或者孙承宗不接,因为空饷查下去,最有可能得罪的就是勋戚,张维贤办这事才合适。
领空饷是大明这颗大树上蛀虫上,不大不小的那一个罢了。
“万岁,今天臣请了戏班子、民间百艺入宫给万岁消遣,万岁眼看着这晌午快到了,要不要一起去?”袁可立笑着说道。
孙承宗附和的说道:“国事当然是一等一的重要,可是万岁在宫里也没什么消遣,昨日王大珰说要给万岁找点乐子,臣也觉得没事乐呵乐呵倒是无碍国体。”
徐光启在旁侧点头不语,而其余六部的官员也是如此,满脸笑容,对查空饷之事,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们也选择了接受。
就连张维贤似乎也知道这件事,满是期待的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环视了一圈之后,看起来今天不管有没有查覆京营二十六卫之事,他这趟戏不听也不成,他颔首着说道:“王祖寿,去坤宁宫请皇后来。”
“袁太保,朕能选吗?听戏朕真的听不来,倒是这说书有些意思,之前在信王府的时候,就没少听人说书,不知道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袁可立一看就是今天攒局的人,听闻大明皇帝所言,脸上挂满了笑容说道:“原来万岁喜欢听说书,好说好说,那就说书好了,其余百艺就都在御道吧,也给百姓们凑凑热闹。”
大明皇帝的娱乐活动其实很少,天启朝的时候,一个月三次请民间百艺入宫,是天启皇帝除了木匠活儿最大的娱乐项目,而朱由检因为倡导节俭,全都给废了。
通常皇帝会钦点一个项目,其余的艺人都会在承天门外的御道上,进行杂耍表演,同时也会有类似于庙会的性质,百姓们也会延着御街摆摊,售卖物品。
“今天什么日子,袁太保怎么想起这事来了?”朱由检一边走,一边问道。
袁可立两手交叉的放在身前,弓着身子,听到万岁询问,稍微思量了下说道:“皮岛军饷粮之事,臣听王伴伴说了,权当是毛文龙今天请万岁听人说书就是。”
“哦?”朱由检不置可否的说道:“他要是有这份心思,袁太保和朕就不用操心他了。”
袁可立一听这话,赶忙俯首说道:“万岁说的极是,毛总兵平时有些骄横惯了,这次王伴伴前往皮岛,定让王伴伴好生说道说道,改改那个臭脾气。”
“眼看着老朽已经行将朽木,半个身子入了土,再回护,还能回护他几年?若以后,他还是这个脾气,迟早要吃大亏。”
大明朝的行贿风格,确切的说,大明的官场风气,应该是从冰敬、碳敬入门,但是毛文龙连这个门都没入,向皇帝投献这种高级技能怎么可能无中生有?
朱由检刚刚落座,周婉言从坤宁宫方向,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快到了文华殿时候,才止步,喘匀了气,才慢慢的走到了皇后的位置。
“跑这么急作甚?你不来,没人敢开腔,看把你喘的。喝口水,润润嗓子。”朱由检笑着将自己的茶递了过去,继续说道:“你的轿撵呢,怎么跑着过来了?”
“谢万岁。”周婉言刚要落座,看到茶杯,就准备站起身来行礼,朱由检却示意她稍安勿躁。
“万岁倡廉,臣妾就把轿撵还回内监司了。”周婉言用力的喘着气,一只手还不停的给自己扇着风,虽说已经秋天,可是大日天跑了一路,还是流了不少的汗。
朱由检看着这孩子样,掏出了袖子中的方巾,探着身子,给周婉言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还是取回来吧,急事的时候也方便用。”
周婉言似乎是被这个擦汗的动作给惊到了,如遭雷殛一样的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腮红已经悄然爬到了脸上,气喘吁吁的说道:“谢万岁。”
若是在乾清宫或者坤宁宫,周婉言当然不会如此娇羞,怎么说也是早早就嫁人了,怎会如此?略显做作。
可是这里是文华殿,在皇帝和皇后的身后坐着常朝廷议的朝臣们,哪怕是珠帘挡着,但是朝臣们能看不到这个动作?
朱由检将擦过汗的方巾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低声说道:“国事艰难,朕平日里也极为繁忙,今天好不容易偷了个闲工夫,朝臣们说要听戏,朕做主换了说书,婉儿在宫里也没什么消遣,昨日出宫还半道跑回来了,这一看就是生了一肚子气?这黑眼圈,昨夜又哭了半宿?”
“万岁明鉴。”周婉言低着头怯生生的说道,她可不是哭了半宿,是哭了一整宿。
一半是委屈,一半是害怕,刘太妃问她,皇帝怎么想,她却一点都不知晓,所以才会那么害怕。
朱由检被这怯生生的表情逗乐了,做错事的时候,没看到周婉言这副模样,这个年纪,正是把所有情绪都写到脸上的时候,他笑着说道:“你呀,心思简单些,长兄如父,皇嫂住在乾清宫,能出什么事?完全是皇兄还未入土为安。”
“而此时澹峪岭的陵寝也停了,皇兄梓宫停在太庙里,你昨天半道回宫,皇嫂那边直接对着朕发难,说要搬到慈宁宫去。这一搬,损的就是皇帝的颜面,跌的是皇帝的份儿。”
周婉言瞪着大大的眼睛,有些惊讶的问道:“真的?”
朱由检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些许的愁容,他担心秃头效应。
头上掉一根头发,很正常;再掉一根,也不用担心;还掉一根,仍旧不必忧虑,但是长此以往,一根根头发掉下去,最后秃头出现了。这就是秃头效应。
在一个相互联系的系统里,一个很小初始能量就可能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如同多米诺骨牌倒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朱由检在担心,一根根头发掉下去,他可能会秃头。
对于任何可能影响朝局稳定的事,他都很担忧。
不管是皇帝也好,百姓也罢,生老病死总是大事,哪怕是为了撑场面,都是大办特办,其实不仅仅是给已经走掉的人一个交待,其实更多的是人情投资。
这和后世很多炫富、豪商斥资数千万操持婚礼、豪赌传闻,都是一种投资方式。
其目的就是为了稳定投资者或者亲友的情绪,哪怕是重要的人走了,或者说企业陷入了危急,虚张声势去争取时间。
但凡是大肆炫富之后,不过两年,就是深陷囫囵,不能自拔。
这争取到的两年时间,到底是在挽救家门或者企业,还是在转移资产,那就不得而知了。
当初大肆操办,甚至把内帑的钱全都投入澹峪岭陵寝,就是类似于这种虚张声势的做法,但是后来被朝臣们看穿了皇帝,朱由检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接投到了白浮泉堤坝之事上。
“臣妾又给万岁惹麻烦了。”周婉言虽然不知道其中深意,但是看着朱由检露出的疲倦和担忧,就知道自己又办了坏事。
朱由检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傻丫头,哪里怪的到你身上。听说书吧。”
“啪!”惊堂木陡然响起,说书人站在院落中央的戏台子上,抑扬顿挫的说道:“书接上回,真行者落伽山诉苦,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话说那真行者行至落伽山,远远望见菩萨,倒身就拜!真行者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诉尽了苦衷,而那假猴王在作甚?花果山水帘洞,手持东土大唐王皇帝的通关文牒戏谑!”
“今日讲一讲这西游厄世传第五十八回,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
“呔!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欲思宝马三公位,又忆金銮一品台。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禅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
说书人的语气语调口才,能到皇宫里说书,那自然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引起了戏台下的宫人的阵阵附和叫好之声,而朱由检却慢慢的皱起了眉头。
讲的什么他当然是听得懂。
说的是真假美猴王,孙悟空一怒之下,打杀了草寇数名,而后唐僧就开始念起了紧箍咒,孙悟空委屈不说,认错了半晌,唐僧不听,硬是要开除孙悟空。
随后六耳猕猴登陆游戏,直接给了唐僧一棒子,取经小分队差点因为这一棒子解散。
而说书人说的第五十八回,正是孙悟空得知了六耳猕猴存在的消息,从落伽山飞到了花果山找那六耳猕猴打成了一团,随后再无法区分真假美猴王。
上天下地寻了个遍,天庭的照妖镜照不出来,地府的谛听听不出来,唐僧的紧箍咒,真假美猴王都是痛的厉害,难分彼此。
儿时听故事,朱由检还没觉得如何,而今天坐在皇位上,在朝臣们精心准备的局里面,这说书人说的真假美猴王,真的那么简单吗?
这世上的妖怪,能跟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打平手的,虽然少了些,但是这地仙还是有一批,地仙中的强中手,自然和孙悟空能够掰掰手腕。
但是在真假美猴王之中,那六耳猕猴,却没有任何人生,哦,不太对,是没有任何妖生轨迹,这就很离谱了,江湖上连六耳猕猴的传说都没有一个。
不仅仅如此。
孙悟空有些特殊技能,是在特殊的环境下练就的,比如说,火眼金睛。按理说是天下独一份的神通。
六耳猕猴哪里来的神通?
孙悟空取经路上的头上顶着金箍,六耳猕猴有个同款,那可是如来造的,如来又不是开淘宝店的,动不动就打造知名同款,六耳猕猴哪里买来的?
如意金箍棒就更离谱了,大禹治水留下的天河底的神珍铁定海神针,难不成大禹治水当年留下两根?
如此多的硬性逻辑不通的地方,吴承恩老先生数十年大作,再加上后世不断的再创作,为何没有人修复这个明显的逻辑硬伤?
“却说真行者和假猴王一阵天翻地覆,九界震至三十六重天,神佛皆观望,如来降天花普散缤纷,即离宝座,对大众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
“大众举目看之,果是两个行者,吆天喝地!已打至雷音胜境。”
说书人用力的一砸惊堂木,继续说书,而朱由检终于品出了几分味道来,这个故事没什么硬伤。
其实六耳猕猴,确切的来说,其本身就是孙悟空罢了。
甚至是六耳猕猴这个概念,都完完全全属于如来本人所有。
在此之前,不管是道家三十六重天,还是佛家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都不晓得六耳猕猴这种所谓上古四大灵猴的说辞。
“啪!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神归心舍禅方定,六识祛降丹自成。毕竟这去,不知三藏几时得面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赏。”朱由检对着王承恩说了一句,示意王承恩去赏赐,他算是把这个故事听明白了,只是还在猜测,朝臣们说给自己听这个故事,究竟意欲何为。
周婉言小口的抿着茶,不停的用眼神偷偷瞄着朱由检,眼神里带着征询。
“没听懂?”朱由检笑着问道。
“嗯。”周婉言轻轻的点头,低声说道:“稀里糊涂,听不太明白。”
朱由检刮了刮周婉言鼻尖的汗珠,解释道:“孙悟空神狂诛草寇,杀了拦路的强盗,唐僧念了紧箍咒,还把孙悟空给放逐了,孙悟空可是大闹天空的主儿,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一分为二,弄了个假身,给了唐僧一棒子,要真的有六耳猕猴,和孙大圣打成平手的实力,一棒子唐僧就转世了。”
“经过你也听到了,照妖镜照不出来,因为两个都是孙大圣本人,谛听倒是厉害,听出来了,但是谛听对地藏菩萨说: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不可说破的都是算计,谛听嫌自己命长揭孙大圣的短儿?”
“至于最后,如来说的四种灵猴、钵盂扣住六耳、悟空一棒打死等等,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小把戏罢了。”
周婉言品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的问道:“那孙大圣这番折腾为了什么?”
朱由检笑着说道:“一来取经成佛证道,这是他压了五百年换的机会。二来,嫌唐僧聒噪,取经路上还很长,动不动就念紧箍咒,孙大圣那脾气,怕是真的一棍子下去,人没了。”
周婉言这才点了点头,算是这真假美猴王的故事听了个明白,紧接着笑盈盈的说道:“万岁这么一说,臣妾就懂了,这些说书人,讲个书还云里雾里,让人听不明白,还是万岁厉害一些。”
“朕讲故事哪里有说书人厉害,你这是谗言也。”朱由检笑着抿了一口茶。
周婉言侧着身子摇着头说道:“那臣妾不管,反正万岁讲的比说书人讲的明白,臣妾爱听。以后万岁还要讲给臣妾听。对了,那要是万岁,是想做孙大圣,还是想做唐僧?”
朱由检摸了摸周婉言的秀发,问道:“朕嘛,朕即做不得孙大圣,也做不得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