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郡是大秦帝国京畿屏障,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堪称诸郡之首。
境内有黄河,洛河,伊河三川而得名。大秦占领荥阳后,由此设置了三川郡。
这是秦人东进后设置的第一个郡,在后来并吞六国的战争中发挥过重要作用。
门阀故里,郑氏发源于此地,素有天下郑姓出荥阳,荥阳郑氏遍天下之美誉。
魏国曾在荥阳开凿了鸿沟,自荥阳引黄河水流向东南,与淮水,泗水,济水,汝水等汇合。将荥阳与山东,以及江淮一带连成一个四通八达漕运商贸云集之地,富甲天下,商贾云集。
阳武县隶属三川郡辖境,户牖乡则归阳武县治下。
三川郡有民三十万户,阳武县有民二万余户,而户牖乡辖民三千。
户牖乡偏隅之地,小城寡民方寸之地。
陈家在户牖乡也算是家喻户晓,陈伯,陈平兄弟两人相依为命。
原本陈家的日子也算勉强过得去,家有良田三十亩。
陈平素有才名,但凡乡里举办祭礼皆会相邀。
这段时间因备受大嫂挤兑,原本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陈平,开始东奔西跑,为别人办丧打杂,赚取薪资以贴补家用。
天渐渐暗了下来,陈平做了一天的杂活,累的他是筋疲力尽。
托着疲惫的身躯,刚刚踏入家门,陈平就被一盆冷水浇成了落汤鸡。
原本愤慨不已的陈平,见大嫂站在家门口,手中端着一个木桶。
虽是炎炎夏日,一丝威风吹拂而过,陈平的心中却升起一丝寒意。
“大嫂。”
脸上强行挤出一丝微笑,陈平不敢有丝毫怨言,行礼道。
“小叔啊!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走路都不带眼睛?”
“还好这只是洗脚水,若是一盆滚烫的热水,只怕你这俊俏的小模样就要全毁了。”
平嫂眼神轻蔑的看着陈平,戏谑道。
“洗脚水?”
陈平陡然怒气飙升,原本只是以为是一桶冷水罢了。
这洗脚水也往自己身上泼,实在晦气,可恶!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处境,他内心深深叹了一口气。
罢了!
罢了!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心中不断安慰自己,陈平叹了一口气,打算息事宁人,准备进门。
可是平嫂却站在大门正中央,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大嫂这是何意啊?”
陈平止住了身形,不解道。
“你说说,你这个废物吃了我们家多少年白食,农务一概不问,只知道躲在房中看那些没用的破书。”
平嫂十分刻薄尖酸指着陈平,阴阳怪气道。
这样的一幕,陈平已经记不清经历多少次了。
“嫂嫂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四处务工。”
陈平心中愤慨不平,但是脸上没有丝毫表现,依旧温文儒雅道。
“我呸,人家有手艺那叫务工。你这给人家跑跑腿,打打杂,做下看门狗,也配叫务工?”
“人家工匠务工好说一月也有上百个大钱,你这都跑了快两个月了,挣了多少大钱?”
平嫂十分不屑,毫不掩饰嘲讽之意道。
陈平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右手摸了摸怀中辛辛苦苦赚来的十几个铜钱。
取出自己赚的铜钱,双手捧着,递向了大嫂道:“嫂嫂这些给您贴补家用。”
平嫂随意瞅了一眼,嘴角上扬,抓起陈平手中的铜钱直接丢在了陈平脚下道:“就这么点,还不够你的伙食费。”
“你好歹也十五岁了,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凭你这身板,哪怕去参军,一个月俸禄也有几百枚大钱。哪怕战死了,朝廷也会给五贯铜钱抚恤金,还有相应照顾,也算对这个家付出了。”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那么大的人了,媳妇都娶不到一个。你说你这个穷酸样,哪家姑娘肯嫁给你?那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眼睛瞎了。”
“模样俊俏有用吗?这年头又不能当饭吃。还好你娶不到媳妇,否则老娘不光要养你这个吃白食的废物,还要养你的臭婆娘,野娃娃。”
“那情景,老娘简直不敢想象,嫁入你们陈家,老娘真是瞎了眼了啊!”
平嫂啰里啰嗦一大堆,一番话毫不掩饰对陈平的厌恶嫌弃。
陈平哪怕修养再好,听得也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前不久因为自己,大哥要休妻,可是身为弟弟,岂能坐视兄长休妻?
两个侄子,三个侄女怎么办?
如今农忙已过,大哥前去阳武县服役去了。
大秦律,每岁每户皆要出一成年男丁服一个月徭役。
因为自己尚未成年,徭役大哥全都自己扛了下来。
若大哥因为自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于心何忍?
陈平露出一丝惨笑之色,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钱,低头之际,泪花再也止不住的流。
再见了,生我养我的故土!
终有一日,我陈平必会光耀门庭,荣归故里。
“对不起大嫂,一切都是我的错。小弟这些年给您们添麻烦了。”
“兄长回来之后,麻烦您告诉兄长,就说小弟谋得一个好差事,长则十年八载,断则三五年,必会回来看望兄长。”
陈平拱手躬身一拜道。
“咦?啥意思,你要走了啊?”
“说你两句咋滴了?还生气了?”
“以前老娘咋没看出来你这么有骨气呢?”
“今天这是怎么了?开窍了?”
“呵!呵!呵!”
平嫂发出一连串疑问,然后发出刺耳的嗤笑之声。
陈平双拳紧握,指甲陷入了手掌的血肉之中,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洋溢出来。
“大嫂,小弟可否进屋收拾一番随身物品?”
陈平压抑内心的怒气,心平气和道。
“你都穷成这个样了,还装什么装?你有个屁的随身物品?”
“你那些破烂老娘都给你打包好了,赶紧滚吧!”
“看见你老娘就闹心。”
平嫂微微转身,从身后提着一个麻木包袱,直接扔在了陈平脚下。
陈平楞了楞,看了看包袱,心中苦笑不已。
提起包袱,陈平便转身离去了。
一人一包袱,从此浪迹天涯,若不能青云直上,那便泯灭于众生。
看着陈平远去的身影,平嫂露出得意的模样道:“总算赶走这个小废物了,心情好像都快乐了啊!”
伸了一个懒腰,她便关上了大门……
宋贤,本为宋国王族。
宋国被灭之后,便以国姓缅怀故国。
父辈流亡于秦,为秦所庇佑。
为报秦王之恩,后入宫侍奉圣驾。
因宋国覆灭依旧,在宫中地位一直不高,只有一个美人称号。
九年前,为陛下生下了二十四公子羽。
未曾想母凭子贵,陛下封公子羽为皇太子,自己也被擢升为夫人。
因是皇太子生母,宋贤也从咸阳宫一处偏僻破旧的殿宇,搬倒了宏伟的甘泉宫。
甘泉宫的意义,远不止是光鲜亮丽,它所寓意的政治意义更是非凡。
自它被宣太后建成之日,便一直是秦国太后栖身之所。
宋闲遣散所有内侍宫女之后,便悄然一人走入了逢春殿内。
来到自己的卧房之中,她走向那颗镶嵌于石壁之中的夜明珠。
洁白的玉手十分富有节奏的在夜明珠上左右敲了几下之后,这面墙壁咯吱作响。
缓缓展开,露出了一扇门。
宋贤走入门中,墙壁再次合拢,完好如初。
通道两侧墙壁镶满了密密麻麻的夜明珠,用以照明。
在密道中,她十分熟悉的走过一条条岔道,然后又绕过一座又一座精妙绝伦的迷宫。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她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门前,整理了一番衣装头饰,生怕有一丝凌乱。
脸上露出微笑之色,好似一笑生花。
推开地宫的大门,她缓缓走了进去……
走进地宫大殿之中,宋贤虽然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里,仍旧痴迷震撼的望着大殿上方按照满天星辰轨迹排列的夜明珠。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宛如仰望的不是大殿之端,而是在仰望星河。
尤其是那两颗璀璨巨大的明珠,犹如日月交辉,光耀古今。
殿中站满了威风凛凛,仿真陶俑,夹带着无尽肃杀之气。
一盏巨大的长明灯,散发着青色烈焰,宛如永恒不灭。
一只只金色凫燕拍打着双翅,在按照帝国江河湖海尺寸而造的水池上方,展翅遨翔。
穿过地宫前殿,宋闲犹感觉如同一场梦幻。
来到地宫中殿,那十二尊巨大铜人好似无敌守护者屹立不倒,守卫者这里。
千乘彩绘青铜战车,青铜战马整齐列阵,拱卫八方,尽显王者之师风采。
每次经过这里,宋贤的内心都会肃然起敬,心生敬畏之情。
穿过中殿之后,她方才算来到了目的地,再次跨入后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高高的王座,一名身穿黑色锦袍的中年男子,高坐在王座之上,旒冕珠玉遮住了他的面孔。
大殿下方两侧各有身穿朝服,仿真陶俑。
他们跪膝而坐,面朝王座,每个人神态各异,唯一共同之处,便是全都面带尊敬之色。
这地宫后殿,除了不是真人之外,格局完全是按照承天殿而设。
宋贤走到大殿下方之后,立刻两手合拢,左手放在右手之上,躬身一拜道:“臣妾,拜见陛下。”
“无须多礼。”
嬴政说完,招了招手。
宋贤露出女儿家姿态,玉步轻移,缓缓走了上去。
嬴政看着眼前的佳人儿,十分霸道揽佳人以入怀,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你给朕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宋贤依偎在君王侧,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
陛下这是在夸赞自己吗?
入宫这么多年来,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陛下这般柔情。
在自己的印象中,陛下永远是那般高大伟岸,不苟于言笑,不怒而自威。
“这是臣妾的福分。”
宋贤发自肺腑道。
“这地宫后殿初略修缮完,觉得如何?”
嬴政想了想,询问道。
“回陛下,大气磅礴,尽显王者之气……”
宋贤后面露迟疑之色,随后神色妩媚道。
“朕以后就要长眠于此,但朕一个人又怕会孤单,你可愿在此陪着朕啊!”
嬴政托着怀中佳人的下巴,目光闪烁着炯炯有神的精光道。
“能常伴圣驾左右,乃臣妾毕生之心愿。”
宋贤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连忙道。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也是朕欣赏你的原因。”
“太子尚年幼,还需要你这个母亲多多陪伴扶持。”
嬴政话锋一转,语气颇为耐人寻味道。
宋贤心中一颤,陛下因为先太后,对后宫成见极深,此话非善之言,微微思量,便立刻道:“陛下,太子年幼无知,臣妾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选择公子羽。”
“诸公子中,以长公子扶苏最为才华出众,品性奇佳,深得满朝文武,天下臣民爱戴。”
“无论是长幼有序,还是选贤任能,公子羽都不足以胜任。”
宋贤说完,心中有些忐忑不已。
嬴政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双目之中流露出一丝阴鹜。
“臣妾该死,陛下息怒。”
宋贤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宛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鸟道。
“朕听说你们宋家生意做的不错。”
嬴政喜怒无常,根本让人拆不穿心思,脸上再次露出和煦的笑意,轻声陡然问道。
“回陛下,自祖父入秦,承蒙先王厚爱,宋家方有安身立命之所。”
“父兄早已忘却往昔,彻底融入于帝国,一心经商,倒也算略有所成。”
宋贤怔了怔神,然后老老实实道。
“你们宋家也是王族后裔,难道就不想重拾祖上之辉煌?”
嬴政淡然一笑,目光深邃道。
“陛下明鉴……宋家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宋贤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道。
“别紧张。”
“朕是觉得羽儿还小,若朕撒手人寰,偌大的帝国,压力实在太大了。”
“如今羽儿刚刚成为储君,立足未稳。”
“如果有亲贵辅佐,自是压力大减。”
“你父兄品性如何?”
嬴政大有深意道。
宋贤直接楞了,陛下这是考验自己?
还是真的为了太子,想要扶持太子母系亲贵势力,让太子站稳脚跟?
朝堂是一潭浑水,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
宋贤打心里并不想让宋家参与进来,可陛下能答应吗?
羽儿相比其他公子,的确是势单力薄,根基浅薄。
“陛下必会万年无期。”
宋贤脑海的念头转瞬即逝,立刻道。
“哈!哈!哈!哈!”
“这世间哪有长生不死之人?”
“朕也逃脱不了生死伦常也。”
嬴政大笑几声,长叹道。
“陛下,家父与家兄都是商人,对于经国之世之道,一窍不通。”
最终,宋贤还是不想让家族参与进来,婉言道。
“你怕朕?”
嬴政脸上的笑意连连,声音却有些阴沉道。
“陛……陛下,贵为天下公主,九五至尊,臣妾怕陛下,乃人之常情也。。”
宋贤声音有些颤颤巍巍道。
“既然如此,朕要你们宋家为朕办件差事。”
嬴政的语气不容拒绝道。
“陛下但有所命,宋家满族万死不辞。”
宋贤知道陛下心意已决,这趟浑水,已经无可避免。
面对这个天下最强势的男人,自己敢说半个不字吗?
“朕听说你父亲与楚国陈氏相交莫逆?”
嬴政声音柔和,宛如一个痴情的情郎,正在与心上人,窃窃私语。
“陛下,家父糊涂,臣妾立刻修书一封,让家父与陈氏断绝往来。”
宋贤心中很害怕,陛下越是这个样子,她就越焦虑不安。
“朕可不是这个意思,告诉你父亲,不但不能断绝来往,还要深交才是。”
“尽力煽动陈氏造反,告诉他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嬴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目光满是锋锐之气。
“陛下,宋家绝无造反之心啊!”
“自古以来,尊卑有别,长幼有序。”
“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宋家万万没有。”
宋贤被吓的直接跳出了君王的怀抱,跪在地上,手脚发凉道。
“别害怕,朕知道。”
“朕只是想清理一下六国的杂草,给羽儿清除一切不安稳因素。”
“如此,朕归天后,羽儿才能安坐这万里江山。”
嬴政目光如炬,看着匍匐脚下的宋贤,将她扶了起来道。
“陛下何以出此奇谋?以陛下之威仪,想要杀谁,岂敢不引颈受戮?”
宋贤再次被拉入君王怀抱,万分疑惑道。
陛下花费如此大的心血,布局如此之大,究竟图的是什么?
这大秦帝国陛下要谁死,她真的想不出来,谁还能敢不死乎?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这世间啊!人人都带着一张面具,朕在,他们一个殷勤奉承,笑脸相迎。而在这张笑脸之下,你永远不清楚他们的真面目。”
“那些六国的权贵们,王族余孽们,被朕夺走了呼风唤雨,叱咤一方的权利。日日盼望,夜夜祈祷朕驾崩归天,朕若不给他们一次机会,岂不让他们抱憾终生也。”
嬴政叹了一口气,目光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道。
“陛下洞若观火,深悟人心,臣妾钦佩。但陛下既然知道这些六国余孽心怀不轨,杀了便是,何以出此下策,煽动反叛?”
宋贤仍旧不解,反而越发感到困惑。
“大秦帝国,以法治国,若朕大开杀戒,必天下人人以自危,此绝非朕想要看见的结果。为了杀那些六国余孽,而动摇大秦立国之本,他们还不配。”
嬴政正色道,提到六国余孽,毫不掩饰轻蔑之意。
“那陛下让家父煽动楚国陈氏造反,其它氏族肯随陈氏一起蹚浑水吗?”
宋贤若有所悟,但始终不得真解,索性也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毕竟她只是一介女子,国之大事,自有陛下圣裁。
“心怀不轨者,只要朕略施小计,让他们看到有机可趁,必会响者云集。”
嬴政指点江山,笃定道。
“陛下兵行险招,一旦六国贵族皆响应造反,天下必将再次烽火狼烟,届时何以收场?”
宋贤忧心忡忡,她确实感觉这实在是一场豪赌。
对于陛下的心思,她捉摸不透。
这样真的值得吗?
“只要南北军团百万精甲犹在,这大秦天下便乱不了。”
“若他们不跳出来兴风作浪,朕又如何名正言顺,让天下人无话可说,光明正大的宰了他们?”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让他们蹦跶,高兴一段时间吧!”
“等鱼都上钩了,就可以收网了!连同这些杂鱼一同全灭了,这大秦天下便可安享百年盛世。”
“朕错了一次,便不会犯第二次。若杀光这些乱臣贼子,可以换得天下盛世安康,朕不惜背上万古骂名。”
“此次,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嬴政神色阴沉,言语之间,迸发着冲天杀机。
依偎在君侧的宋贤,感觉浑身冒着寒意,不再说话,只是紧紧依偎在嬴政怀中,想要以此获得一点暖意。
地宫大殿陷入了沉默,幽静无比。
天蒙蒙亮,宋贤整理一番衣裳,便拜别了君王,再次从密道返回。
嬴政下了朝之后,单独召见了长公子扶苏。
“儿臣拜见父皇。”
扶苏来到了平天殿之后,看着坐在眼前的男人,拱手一拜道。
“免。”
嬴政声音平淡道。
“不知道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扶苏看着王座上的嬴政,恭恭敬敬道。
嬴政神色古井无波,站了起来,朝着下方走去。
扶苏看着父皇向着自己走了过来,心中颇为紧张。
“啪……”
嬴政走到扶苏面前,目光凝视着神色拘束的扶苏,狠狠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父皇……”
扶苏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疼,有些不知所措。
父皇因何盛怒?
“知道朕为何打你?”
嬴政目视扶苏,冷冰冰的问道。
“儿臣不知道。”
扶苏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脑袋,不敢看嬴政的锐利眼神。
“愚蠢,朕敕封公子羽为皇太子,你心中就一点不平,都没有吗?”
“自幼朕便让你拜入蒙恬门下,修习兵法韬略。由此你便与蒙恬有师生之谊,你也未让朕失望,蒙恬对你给予厚望,将你视作大秦帝国未来之储君。”
“你识大体,明大义。品学兼优,贤名远播。”
“可你却固执己见,为了你心中所谓的仁义忠孝,而放弃九五至尊之位。告诉朕,你这颗榆木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嬴政一副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勃然大怒道。
“父皇,您并没有立儿臣为太子啊?”
扶苏满头雾水,十分委屈道。
“你这是在责怪朕?”
嬴政质问道。
“儿臣不敢。”
扶苏连忙道。
“那你为何半点争雄之心未有?”
嬴政目光闪烁,询问道。
“父皇是儿臣心中的神明,也是儿臣的天。父命不可违,君命不可逆。既然父皇立羽弟为储君,孩儿纵万死亦无悔也。”
“扶苏也绝不违背父皇之命,誓死效忠父皇,辅佐太子。”
扶苏跪在嬴政脚下,语气恭敬,神色坚定,宛若一个疯狂偏执的信徒,斩钉截铁道。
哎……
嬴政内心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此时心中五味复杂。
一方面希望自己这个寄予重望的儿子,能够褪去仁义懦弱之心,能够多几分铁血狠辣之情。
但是有子如此,人生何求?
世人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恭孝有加?尤其是对自己言听计从,永不违背父命?
扶苏是个孝顺的孩子,自己又怎能不欣慰?
自己的确希望扶苏能够成为大秦帝国合格的继承人,但若两者取其一,后者无疑更贴心暖意。
扶苏忠孝两全,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在那个世界所看到的大秦悲歌,并非空穴来风。
吾儿扶苏,的确是千古忠孝无双。
由他带队出海前往印安大陆,寻回番薯,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哪怕天下所有人都背叛自己,这一刻,嬴政都坚信扶苏不会背叛自己。
面对至尊皇权的诱惑,都能佁然不动,自己实在想不出来,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动摇他那颗赤子之心。
“都这么大人了,还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起来吧!”
嬴政弯腰扶起了跪在脚下的扶苏,语气都温和了许多。
“父皇,儿臣不孝,又惹父皇生气了。”
扶苏用衣角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着嬴政,宛如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傻孩子,父皇很欣慰。”
嬴政莞尔一笑,同样和蔼的看着儿子。
“那父皇说了半天,又打了儿臣一巴掌,到底儿臣做错了什么?”
扶苏楞了楞,看着嬴政,有些茫然道。
“你错在哪里?回去自己,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嬴政拍了拍扶苏的肩膀,接着道:“又长结实了不少。”
“父皇,儿臣此次奉诏前来,也是要向父皇辞行。”
扶苏小心翼翼道。
“哈!哈!哈!哈!”
嬴政朝着上方的王座走了上去,然后大笑起来道:“也好,苏儿长大了,是时候出去历练历练了。”
扶苏宛如一个乖宝宝,搀扶着嬴政,神态满是谨慎道:“不知临行前,父皇可有何交代?”
“朕希望你从东郡出海,历练归来后,能够焕然一新,让父皇刮目相看。”
嬴政俨然一副慈父的样子,对儿子满怀希望。
“父皇放心,儿臣必当努力而为。”
扶苏看着嬴政,正色道。
“父皇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父皇更想让你成为一名合格的帝国储君。可惜,朕很失望,朕终究改变不了你。”
嬴政叹了一口气,颇为惆怅感叹道。
“儿臣明白,是儿臣无能,辜负了父皇的栽培厚望。”
扶苏满脸羞愧之色,低着头道。
“朕的儿子,岂会无能?只不过是你天性忠厚善良,朕真拿你没办法。”
嬴政露出苦笑之色,感叹万千道。
“父皇,近来天下动荡不安,人心惶惶,不知父皇有何定策?”
扶苏撇开杂念,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虑。
嬴政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扶苏的疑问,而是伸出手,指了指右侧的席位道:“先坐下。”
“谢父皇。”
扶苏虽满腹疑惑,但见父皇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只能压下内心的疑窦,走了上去,坐在了嬴政右侧的旁座之上。
“赵忠。”
嬴政大声对着大殿之外道。
很快,赵忠便从大殿之外走了进来,对着嬴政一拜道:“拜见陛下。”
“见过长公子。”
然后赵忠又对着扶苏拱手一拜道。
“泗水蕲县大泽乡陈胜,陈郡阳夏县吴广可如期前往渔阳?”
嬴政沉声问道,这两个人虽非大秦帝国的掘墓人。
但却奏响了大秦帝国末日悲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自秦以后,便犹如千年魔咒,影响中原历代王朝兴衰,意义深远。
可惜历史不会重演,朕就断了你们的妄想。
大秦律无论是劳役还是兵役,延期从未有过死刑,这两人妖言惑众,实在罪不可赦。
“回陛下,半月前便俱以上路,算算行程,应该便是这两日抵达陛下指定之路,大泽乡碰面。”
“这两支队伍皆有黑冰台间部阴士与暗部死士安插,伺机而动,一旦有变,定可确保万无一失。”
赵忠十分精炼,胸有成竹的答道。
“其戍卒视情节而定,陈胜,吴广之辈,就让他们死在大泽乡吧!”
嬴政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仿佛那些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而是棋子。
众生为棋,皆可弃也。
“臣,明白,绝不负陛下重托。”
赵忠后背升起一丝寒意,连忙道。
君心似海,天意不可违啊!
他实在想不明白,陈胜,吴广这两个乡野之徒,是如何引起陛下之杀心。
不过既然陛下要他们死,那这世间便无人可以救他们。
要怪,就怪自己命中注定吧!
天威不可犯,触之必死也。
扶苏在下面听的满头雾水,他根本就不知道父皇到底再干什么?
那陈胜吴广又是何许人?
带着满心疑惑,扶苏忍不住问道:“父王,陈胜,吴广所犯何罪?”
“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之罪。”
嬴政看了一眼扶苏,没有丝毫犹豫道。
“可儿臣听父皇之言,这两人不过是乡野之徒,怎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扶苏继续追问道。
“朕不会滥杀无辜。”
嬴政冷着脸,沉声道。
“儿臣明白了。”
扶苏当即道,对父皇他很了解,虽然父皇杀伐果决,但从未乱杀无辜。
“朕一统天下之时,为安天下民心,不愿枉造杀孽。六国余孽一律豁免其罪,凡臣服大秦者皆不追究。”
“高爵厚禄,以礼待之。置故国离宫别苑,宫台楼阁于咸阳,锦衣玉食,恩泽福禄。”
“然朕之仁慈,并未感化他们。这些肮脏龌龊之徒,心怀不满,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朕之天下。”
“他们心中怀念曾经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权势,伺机蠢蠢待动,朕这是给他们机会。”
“帝国大一统四载有余,很多人得意忘形,莺歌燕舞,极尽奢侈,鱼肉乡里。六国之地,虽为秦地,却非秦人治理。”
“时间太久了,久到那些人都快忘了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他们大权在握,权倾一方,将朝廷给他们的治理辖地,都快当做自家的后院了。”
“六国余孽异动,天下风云骤起,那些朝廷的墙头草,也会为了自家谋求最大的利益。”
“大秦若要全力对外用兵,这些人就是最大的变数与障碍。只要扫平这些不安定因素,一劳永逸,大秦百年之内再无内忧矣。”
“解决了他们,大秦才算真正可以休兵养民,解甲以归田。只需保留少部分精锐之师,防御西北之胡狄即可。”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百年之内,朕希望大秦四方再无诸夷。”
嬴政气吞山河,傲然道。
“陛下圣明。”
“父皇圣明。”
赵忠与扶苏异口同声道。
嬴政站了起来,看着扶苏道:“随朕来。”
走下高台,带着扶苏,嬴政朝着大殿右侧走去。
扶苏满腹疑窦,但既然父皇之意,他也只能耐心紧随。
嬴政从大殿的石柱上取下一柄火炬,然后照亮有些昏暗的右壁石墙。
“父皇这是?”
扶苏接着烛光吃惊的看着墙壁上的画卷,惊诧道。
“自夏禹铸九鼎,镇九州气运,中原地不过数千里。”
“商周以来逐四夷,扩沃土千里。虽有所获,然政令难通下辖之地,诸侯盖以私欲而兵戈以四起。”
“大秦立国近六百年,历代先祖固有平庸之君,然江山即倒,山河将碎,亦有力挽社稷狂澜之雄主,重整山河,再塑乾坤。”
“六国之亡,衰于将相离心,君臣夺利。大秦之兴,盛于同仇敌忾,举国一心。”
“自曾祖行蚕食之策,励精图治五十载,大秦王者气象亦显。天下九州,秦占半壁。”
“长平之战,秦国虽胜,却是惨胜。”
“邯郸之战,更是大败而归,引得六国合力讨秦,险些葬送大秦之基业。”
“朕继承大秦王位,时刻铭记先祖大愿,秦人矢志。终一统天下,横扫六合。”
“今大秦南北纵横万里,东西横跨六千余地,辖境之民千万户,执戟之士数百万。”
“自商君变法,弱贵胄,强王权,行严律,正劣行。功必赏,过立罚。大秦自屹立西方,睥睨山东六国之日,便不是靠权贵辅佐而亡诸侯。”
“大秦摒弃古制,将刑不上大夫,贫家之民无以出仕的糟糠,扫入历史尘埃之中。不以出身论英雄,唯以功勋定尊卑。”
“至此,国有战,民必征。将奋勇,士搏命。山东六国无不望而生畏,惧秦之勇,畏秦之威,肝胆俱裂。”
“齐,楚,燕,赵,魏,韩,秦征战数百年,富魏齐,悍燕赵,丰韩楚,终归尘埃。”
“山东六国百年贵族,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千年豪族,若千层之台,根基深厚,始终屹立不倒。”
“大秦自先祖孝公起始,百战之将,一世荣光。安国之相,一朝恩宠。爵无封地,位无世袭。无根之萍,无以起垒。”
“王蒙之荣宠,恩于世代之良将。若无功勋,百年衰亡。军中将领多以贫民立功擢为将,他们便是大秦万世不朽之基。”
“帝国律令不崩,君王威信无失,纵有乱臣贼子,这军中千千万万贫苦寒门出身之士,便是大秦最坚定的拥护者。”
“你可明白?”
嬴政目光望着大秦帝国的版图,耐心传授,字字珠玑,对扶苏良苦用心道。
扶苏的内心犹如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虽对天下形式,帝国之局势有所看法。但听到父皇清晰透彻的纵观全局之谈,他的内心仿佛被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父皇,儿臣明白了。”
扶苏郑重的点了点头,更加尊敬道。
“苏儿,你要记住,为君王者,这世间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值得你去信任。”
嬴政拍了拍扶苏的肩膀,纵然铁血君王,胸中亦有舔犊柔情。
“父皇,不是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吗?若无人可信,岂不是无人可用?”
扶苏眼神露出疑惑之色,有些费解道。
“这等荒谬之言,听听即可,无需放在心上。”
“这世间啊!人皆有弱点可循,为君王者,知人善用。明人心,识俊杰,收为己用即可。”
“就好似李斯恋权,冯去疾好色,蒙恬惜名,王翦爱财一般。为君御下,投其所好,过多则示弱,过少则寡恩。”
嬴政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对于朝廷重臣的性格似乎了如指掌。
“儿臣听闻王老将军,为人节俭奉公,仗义疏财,虽好蝇头小利,却晓深明大义。”
扶苏仔细领悟了一番父皇之言,然后举出一个反例道。
“苏儿,你错了。不要被世间表象所迷惑。你看到的只是王翦想让你看到的假象而已,我们这位王老将军一生既不贪财好色,亦非恋功慕名之徒。”
嬴政笑了笑,指正道。
“那依父皇所言?王老将军并无弱点,何以投其所好,为己所用?”
扶苏十分诧异道。
嬴政露出追忆之色,灭楚之时,李信冒进以致兵败,自己不得不自降颜面,请王翦出山。
这老狐狸深知楚国地大物博,虽衰弱许久,然哀国之兵,必奋其勇。
生性谨慎,生怕兵败获罪,再三推辞的景象不由浮现脑海。
“王翦惜命。”
嬴政不由莞尔一笑,嘴角上扬,似乎想到了十分有趣的回忆。
“咳咳……”
扶苏当即傻了,什么?
自己听错了吗?
王翦老将军征战沙场一生,立下无数战功,竟然是贪生怕死之辈?
这怎么听,都有点滑稽可笑。
但这话既然从父皇口中说出,倒也值得推敲一二。
“苏儿不信?”
嬴政自然将扶苏的神色尽收眼底,笑着道。
“父皇,不是儿臣不信,只是王翦老将军征战一生,实在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扶苏十分委婉,他内心自然是半信半疑,却又不敢拂了父皇的面子。
“王翦虽有将才,一生固然战功彪炳,但多是以众敌寡,以强击弱。以大秦之兴盛,耗六国之衰邦,施疲敌之计,行缓兵之策。待哀兵之气尽散,起举国之师,一战定乾坤,焉有不胜之理也。”
嬴政十分理性,洞若观火,深彻人心道。
听父皇这么一分析,扶苏眼神一亮,似乎十分有理,于是道:“父皇圣明,儿臣不及也。”
“苏儿,这十万里大好河山,尽在此处。为大秦江山社稷计,为华夏子孙万世计。”
“身为国君,若不能扩土开疆,上愧对列祖列宗,历代先贤。”
“身为华夏领袖,若不能制夷兴族,下愧黎民苍生,族人同袍。”
嬴政背对着扶苏,看着石壁上的蓝星版图,目光炯炯有神道。
扶苏沉默下来,内心沉重无比,望着父皇的背影,他那高大伟岸的身形,黑色秀发,不知何时以染上丝丝银霜。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扶苏对着嬴政的背影,躬身一拜道。
“有生之年,父皇若不能完成此宏图大愿,百年之后,无颜面对祖宗先贤。苏儿,你会继承父皇之遗志,完成这个福泽华夏万古之伟愿吗?”
嬴政叹了一口气,身形显得更加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