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山前有一条小径,布满青苔的石阶,尽头隐入野林,山腰有一座茅亭,亭中二人相对而坐,四周秋木萧疏,黄叶纷飞,
一秋意浓浓的山野景色。
空气中飘散着雨后潮湿的味道,听着风过树杪之声,身着竹青长袍的中年男子姿态闲雅的品着茶,淡淡说道:“孙兄又为何事而忧愁,不妨说与我听听。”
孙庚眉头紧锁,问道:“难道丁兄还没听说谯县刚发生的那起命案?”
丁凝反问道:“这点小案子需要在意吗?”
孙庚抚了抚额头,有些迟疑道:“刘洋不会在意,
但是余齐民不会不在意。”
丁凝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了他,
笑道:“这原本就是余县丞的分内之事,
孙兄又何必在意?”
“可是嵇荡已经被牵扯进来了,嵇蕃为给儿子洗脱嫌疑一定会不择手段,薛家也不会坐视不管,那么——”
丁凝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神色:“有时候越救死得越快。”
孙庚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他抿了一口茶,又笑道:“裴家送的茶确实不错。”
孙庚看了一眼杯内清澈的茶水,接着摇了摇头,“裴頠对这里发生的事漠不关心,他来或不来,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任何可以看见的手段都不是手段,他的习惯是未雨绸缪。你只看到陆云巡视豫州的凌厉手段,却不曾领略到裴頠的厉害。”
丁凝失神地望着杯内清澈的茶水,接着摇了摇头,笑容带点苦涩。
丁凝的父亲丁度曾任梁州刺史,后来牵涉进袁毅行贿案,裴頠秘密上奏,
丁度在服丧时有违忤之咎,又与袁毅来往甚密,要求对丁度免职削爵,丁度被免官后忧愤自杀,那时候丁凝也受到牵连,被迫辞去尚书郎一职,回乡隐居,诗酒为伴。
丁凝出身沛国丁氏,丁家作为沛国名门,与曹家世代联姻,本该成为曹魏时期的顶级豪门,却因在曹氏内斗中两次站错了队,惨遭诛杀,堪称三国最倒霉的名门。
沛国第一家族当属萧县刘氏,其为汉室宗亲,与汝南袁氏类似,也是累世三公。其次是谯县曹氏和丁氏,
家族中都出过汉末三公,
但曹氏一门在汉末有太尉曹嵩,
还有尚书令曹鼎,
在朝中地位显赫,势力胜过丁氏,但丁氏远在同县夏侯氏之上。
丁家在汉魏时期的重大变迁中犯了三次错误,先有丁夫人因曹昂之死迁怒于曹操,与之和离,然后丁仪、丁廙兄弟在曹丕和曹植太子之争中站在了失败者一方,最后丁谧因为党附曹爽,在高平陵之变后,被司马家诛灭三族。
究其更深层次的原因,丁氏家族遭受惨剧,或都与丁氏自视甚高有关。但沛国丁氏总归是曹家的姻族,外祖父家和功臣旧家,丁氏并未族灭,只是被杀得七零八落,在仕途方面比夏侯氏子弟还要艰难。
二人都沉默了,孙庚眺望着远处的秋景,沉声道:“甘氏死了,贺循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追错了方向,我想是有人蓄意从中作梗,不仅仅对付嵇蕃一人,还有我们,甚至洛阳那边。”
丁凝用杯盖慢慢拨了两三下茶叶,语气很平淡:“孙兄,你为了大局牺牲了两位夫人,我理解你的苦衷,但是洛阳那边的人可不会理解你。”
孙旻表情凝重的说道:“都是我一时疏忽,才会让那些人有机可趁。”
丁凝摆了摆手道:“真正想要调查你两位夫人之死的人不是铚县令廉笃,仍是那些人,或许他们还想借此案兴风作浪。”
孙旻似乎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们真的出来兴风作浪,正好将他们全部剿灭,这也是洛阳那边所希望看到的。”
丁凝眯着眼睛望向他:“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你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悬崖边上,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
清晨,谯县城中的空气闷得像是被凝住一般,一丝风也没有,也不见雨来,陆玩、雨轻、夏侯殊和武辽乘车来到兴贤巷嵇府,薛融正好也来看望嵇荡,夏侯殊便提议大家一起乘舟游园。
嵇府的轩阁、游廊、香榭、馆舍、书斋多是邻水随意搁置,显得随性而自然,这处别院是嵇喜早年效仿弟弟嵇康的山阳别业园林风格所建,但整座园子看起来更加华丽和大气。
平静的湖面上,一艘画舫缓缓游动,雨轻望着不远处那片残荷,不禁沉吟道:“王爷爷很喜欢聆听雨打残荷的声音,因为它自然动听,胜过世间很多琴曲,可惜今日没有雨。”
薛融眼中露出一点含笑的光,说道:“我不懂残荷之美,君平或许了解,他最喜欢画荷。”
夏侯殊也不看嵇荡,只是望向水中的野鸭,冷冷说道:“画荷需要书法技巧,字写不好,荷也画不好。”
嵇荡毫不客气的回击道:“我记得潘岳将某人的诗归入下品,那人也是虚有其表。”
夏侯殊却道:“有人去青州求见山简,自诩琴棋书画,都难不倒他,不料山简一个问题,就让他打道回府了。”
嵇荡曾去拜见山简,恰好遇到阮闳,山简问他为何对阮闳白眼相加,他不愿做解释,转身就离开了。
嵇荡面色甚是难看,紧紧盯着他:“夏侯殊,我把你当朋友,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嵇氏家世儒学,允文允武,族中子弟各有所长,令祖父(嵇喜)显于政,友人多是仕途相识,举贤而交,就像如今令尊和贺内史这样的往来交际,而嵇中散盛于文,崇尚侠义,不慕名利,淡泊脱俗,隐居数年,秉持着‘君子行道,忘其为身’的人生态度。
你文武一般,又不善察人,识鉴不精,却总想要能够兼具祖父和叔公的优点,轻而易举名利双收,结果交友不慎,用人不善,给自己招来祸端,到了现在还不思悔改,你是想落个跟阮闳一样的下场吗?”
嵇荡一脸怒容,声音陡转严厉:“他是咎由自取,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径,根本就不配做北阮子弟!”
夏侯殊故意嘲讽激怒他,使他失去理智,逻辑自行溃散,或许就能从中找出破绽。因为从目前来看,冯延龄被杀,嵇荡的嫌疑最大。
夏侯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只是好女色,也算不得多么卑劣。”
“阮闳他为了自己的仕途,甚至可以——”
薛融急忙截住他的话,“何必再为那些人生气,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一个玩弄男人的感情,一个利用别人向上爬,他们最后的下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