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潜。
不断地向下坠落。
跨过各种光怪陆离、仅仅充满了象征意义的风景,越过漆黑之海上一座座光之孤岛,吴铭再次来到了‘夜之城’。
经过前几日惊天动地的大崩坏后,随着阿茶的精神状况和灵魂逐渐稳定下来,再加上吴铭经常给他刷上几道精神安抚,时不时利用座舱下潜到心象世界中为他梳理、巩固自我,这条至多只有一条街道,浓缩了阿茶一生所有见闻、经历的‘夜之城’也逐渐走上了灾后重建的道路。
仿佛遭到了大地震般开裂、高低不平的泥泞地面,正在逐渐恢复平整,裂痕悄然弥合。
倒塌的房屋重新屹立起来,而废墟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
站在街上一眼望去,虽然还能看到许多半毁状态的房屋,但是吴铭能看到,这些半塌毁的房屋正在逐渐重建的状态。
这是阿茶的殿堂,是他人生经历总和所堆彻起来的城市。
也仅仅只有一条街而已。
这条街道是他平时上工需要经过的街道,但是街道两边的建筑却不是正常的棚屋,而是在他记忆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建筑。
幼年时期的福利院。
淘到坏掉的广播设备的垃圾场。
通识教育的学校。
阿狗的家。
用来寄送底层人民信件的公共收件地址。
还有这条街道两边尽头的建筑——阿茶的家,以及剥削他的血汗工厂。
而更远一点的景色,就只是存在于背景中,永远无法到达的贴图了。
屹立在天边,渴望又不可及的能量塔。
围绕着能量塔,楼房无论是高度还是外观,都比低矮棚屋气派、美观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小高楼。
装修大气的高等学府,那是有钱的小少爷们在通识教育后继续上学的地方,据说从那里走来的人都会成为工程师的学徒,然后在未来某一天也会成为工程师。
这些都是阿茶可望不可即,永远都无法了解的存在。
就连里面的行人,也都是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打工人,还有神情凶恶,满脸横肉的流氓治安官,他们打骂勒索着前者,试图从这些痛苦、麻木的人群手里榨出最后一点金钱。
这些,同样都是烙印在阿茶心中最深刻的‘印象’。
这些,就是夜之城目前的环境。
如果不是日复一日的亲眼所见,是不可能堆彻出如此牢固的印象的。
可以说这就是他至今为止的人生见闻总和,就浓缩在了这个加起来可能还不到0.1平方公里的空间里。
这里,记录了他的一生。
而在道路另一头阿茶的家中,是被他划分为绝对安全的领域,里面堆满了他的渴望、执念。
那些渴望转化为象征后,就变成了几乎堆满屋子的草莓饺子,无数听众的来信。
这些都是会让他觉得幸福的东西。
至于更加远一点的幸福。
他就想不出来了。
每到这个时候,吴铭就忍不住要嘀咕,自己是不是该客串一下偷心怪盗,用手机打开BGM然后顺着‘夜之城’的街道,一路高歌猛进,打家劫舍,谋财害命,最后把阿茶心中最珍视的秘宝给偷走。
事实上,他也不知第一次尝试这么做了……
“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这里没有秘宝了!”
一声尖叫从街道上响起,瘦弱矮小的阿茶看着在街上现身的吴铭,立即就警惕起来。
这位阿茶,其实就是阿茶在心象世界中自我映射的一部分——对,你没看错,这只是自我映射的一部分,象征着阿茶一部分的性格和意识。
接着,这位敏感的阿茶就,毫不犹豫拉掉了旁边电线杆上垂下来的长绳。
随后整条街道都响起了警报。
“警报!警报!那个卑鄙的外乡人又来了!所有阿茶请注意!立即进入二级战备模式!”
刺耳的警报声响荡在街道上,接着悠扬、急促的鸣笛声响彻了整个心象风景。
“喂喂,我只不过是进来例行治疗,不用这么戒备我吧?”
吴铭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对阿茶因为目睹自己就直接拉响警报的做法有些不满。
“好歹我也是来给你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的,至于这么戒备我吗?”
“狗屎!”阿茶哪会听信他的花言巧语,登时就啐了回去,“上次是谁他妈把几千年的造反史打包塞我脑袋里来的!”
“我这不是帮你们重建三观和自我认知吗?”吴铭两手一摊,显得非常无辜:“再说不要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什么造反史?那叫人民群众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不靠神仙皇帝,也不依靠救世主,凭着自己的力量去推翻暴政,还人间一个朗朗乾坤,最终改变世界的奋斗史。”
“这怎么能叫造反呢?!”
他表情严肃,眼神真诚,语气认真,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在胡言乱语。
但是阿茶本能觉得这货在胡扯,他眼神狐疑:“上次你刷我一脸造反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希望我能站起来大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往能量棒里塞‘阿茶王’的纸条,还要我找人模仿什么猫叫,最后拉着乌泱泱一大帮人去把董事长的能量塔给冲了……”
“你肯定是想害我!”
区区一个自我意识的侧面,还挺精的啊?
“小同志啊,你还是要提高自己的姿势水平,你还要学习一个。”
吴铭一叹,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之前那能叫造反吗?”
“那还不叫?”
“当然不叫!”
吴铭突然提高了音量,把阿茶吓了一跳,接着就见他义正言辞地说道。
“那叫人民群众为了公平而进行的斗争!”
“公平?”
阿茶的双眼顿时泛起迷茫之色,虽然通过辅助装置的翻译功能,他能够理解是这个词可能是公正、平等的组合词,但却无法理解这个词汇的意思——这是陌生的词语是通识教育中没有教过的概念。
“对!公平!”
吴铭的声音在心象风景中振聋发聩。
“你们辛勤劳动,每天都要工作十六个小时,高强度、长时间的工作压榨着你们的身体,还有精神,让你们满身伤病,精神也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可你们得到了怎样的对待?仅仅只是温饱的酬劳,生了病就会被工头踢出工厂,不管是在工厂里猝死还是在上工路上猝死,都不会得到赔偿,被人随便用草席一卷,就能给生产线配上下一个人。”
“被如此剥削,被如此压榨剩余价值,你们觉得这合理吗?这公平吗?就没有想过反抗吗?”
面对一系列振聋发聩,掷地有声的发问,阿茶愣住了,呆若木鸡。
这并不是因为他听懂了吴铭的意思,恰恰相反,对方所说的这些话,他大多都没有听懂。
这个少年面对这一系列复杂的问题,肉眼可见地变得窘迫起来,唯唯诺诺道:“我……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可能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在工厂里工作虽然累是累,工头还经常打骂我们,就连水都不让多喝一口,但是只要按照工头和董事长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奋斗,为夜之城尽到本分,就能赚到吃饭的钱,这应该是好事情吧……”
“董事长愿意提供岗位给我们,是我们的福报,所以我们才要更加积极工作,用来回报他……”
“神他妈福报!”吴铭忍不住咋舌,有些恨铁不成钢,“这是压榨!压榨你能明白吗?!你们拿着最微薄的报酬,却在进行着最为繁重的劳动生产,即便这样你们都没有想过反抗吗?”
这些日子除了帮阿茶重建三观以外,吴铭做的最多事情,就是想现在这样给他洗脑……哦不,是对他扭曲的三观进行矫正。
结果进来后就被膈应到了。
这家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每一个想法,都让吴铭隐隐感觉很不爽。
愚昧而又卑微,无知而又短视。
他们对自己的处境根本一无所知,就像一群群麻木的牲畜,毫不关心自己的未来,等待着自己被宰杀的那一天到来。
关键是,这里是心象风景,是个人的人生经历总和的产物,而自我映射更是源自于自我的某一侧面,也就是说这家伙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每一个想法——都是发自真心这么觉得的。
阿茶一脸茫然,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吴铭会希望自己反抗,但很快,他感觉自己像是想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卑鄙的外乡人,你是不是又想害我!”
吴铭翻着白眼:“我害你有什么好处吗?”
“你肯定是想陷害我!”阿茶感觉自己已经抓住了关键,“你想骗我去反对董事长,想让我惹出大乱子!”
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不善,身上也开始散发出了一阵阵粒子状的黑烟。
“你跟我讲这么多,就是希望我弄丢工作,然后你就能取而代之……”
“何等恶毒!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提防着你是对的!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你!”
人性的幽邃开始外显在阿茶的这个自我映射上,黑烟变得越发浓郁,最终由虚无缥缈的雾气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液态、如同焦油一样的黑色粘稠液体覆盖在阿茶的身上,逐渐把他转化成了一个只剩下双手在地上伏行蠕动的阴影,同时一张白色的无貌面具也覆盖在了他的脸上。
最终……
化为了影怪朝吴铭扑了过来。
“果然阴影和自我意识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