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可是再凌冽的寒风,也不如人心险恶,令人颤栗。
回到近畿的义银,渐渐陷入深冬的寒意中,四处漏风却不知寒从何来。
在这个冬天,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却怎么都做不完。
而远处的关八州,冰天雪地更比近畿之地冰冷刺骨。
凛冬的寒冷也抵不住少女姬武士的热血,上总国的自清运动已然走向高潮,沸腾的基层,失控的秩序,给高阶武家们狠狠上了一课。
什么土岐,酒井,正木,真里谷,看到曾经高高在上的名门在自己面前颤抖,乡里巴人的多巴胺已然冲破脑门,爽过左爱。
当蓝衣众带着村里的地侍抓走管理领地的奉行地头,大名们保持了沉默。
当她们开始囚禁各家的姬武士团,将重臣家老挂牌游街示众,大名们依然在沉默。
高层们一次次的犹豫,一步步的妥协,让自清运动将原本就不牢固的武家领秩序彻底颠覆。
什么是武家领?城里的大佬管不到地里的农妇,每次收税,奉行众都得带上兵,名为税务,其实就是定期下乡武装抢劫。
如果姬武士不带够人,不带上刀,狡猾的农民是不肯乖乖交出粮食的,因为在这个贫瘠的岛国,粮食本来就不够吃。
即便税收是四公六民的武家仁政,那也是贱民啃树皮的仁政。
关八州之地打了这么多年仗,各地普遍是五公五民,六公四民,只有外来户北条家才会考虑收买当地人心,坚持四公六民的税率。
底层早就堆满了干柴,就等着一个火星点燃。不想,却等来了一把叫做自清运动的烈火。
干柴烈火一相逢,顿时点燃人间无数,把高贵者送上了天台。
因为自清运动关联到关东侍所的政治博弈,是关八州东西部武家在关东无战事之下无法使用武力的一场文斗。
所以,上总国大名们一直在犹豫,不敢使用武力镇压,武家最大的权力来源,武力,就这样被她们自己禁锢了。
在失去了武力镇压这一压舱石之后,脆弱的武家领地秩序,不出意料得瞬间失去平衡,走向崩溃。
自清运动就像是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剔除了外围的奉行,旗本,重臣,家老,把武家维持暴力统治的姬武士团一点点分解掉。
等到蓝衣众带着狂热的村落地侍,来到高贵的有力武家,城主大名,名门贵胄面前之时。
坐在上位的高贵者们才猛地发现,维护自己尊严地位的暴力和组织,都已经被瓦解了。
高贵的上位者脖子上被套上绳索,像野狗一般被硬生生拽出自己的居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子嗣亲眷,被村里的下贱地侍羞辱。
名门贵胄们被丢进马棚牛棚,一日一餐,缺衣少食,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无数自尊心受创的高贵武家选择自我了断,切腹维护尊严。
上总国高阶武家的惨状,已然吓到了所有关注自清运动走向的关东高层。
不管是关八州东西部武家,还是奥羽,甲信,北陆,东海,各地高层都已经把目光转向上总国。
所有高层都在惊慌看着这场属于底层的狂欢,连支持自清运动最积极的北条家,也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失控的底层自发运动是如此暴戾,压抑在岛民心底的所有负面情绪,对上层的愤怒与仇恨似乎在这一瞬间展露无疑,彻底爆发。
此刻的底层并不乐意区分什么大义与不义,只要是高贵者,都有罪,都该死!
原本只是想要利用自清运动,把其当做政治工具对付东方之众的上杉武田北条等各家,心态也渐渐变了。
这已经不是高贵者之间的内部矛盾,而是下层对上层百年战乱剥削压抑的总爆发,是敌我矛盾!
当豢养的走狗已然化为饿狼,随时可能转身袭击主人的时候,关八州东西部武家之间的矛盾,反倒显得没有那么尖锐了。
就在这个高层态度转变的节骨眼,已经肆虐到上总国高层的自清运动,再度开始外溢,向房总半岛更深处的安房国渗透。
整个关东,最关心上总国变化,最害怕自清运动蔓延的就是隔壁的安房国里见家。
早先还有些迟疑的里见义尧,这会儿已经不敢犹豫,立即派出使节拜访常陆国的佐竹义重。
———
常陆国,太田城,居馆。
佐竹义重面无表情看着眼前恳求的里见家使者,心中冷笑不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大家联手掀起叛乱,南北共进,突袭在下总国古河领游玩的圣人,如果叛乱事成,东方之众也不至于落得今日的窘迫。
可里见义尧呢?
她满肚子私心,派女儿里见义弘出兵,在下总国南部攻城略地,扩充地盘,对联军合作敷衍了事,就是不肯北上帮佐竹义重一把。
东方之众南北两线不和,被圣人利用各个击破,叛乱仅仅二十日就被圣人集结起来的杂牌军扑灭,让东方之众沦为关东武家笑柄。
曾经集合四国之力的东方之众都被圣人一举击溃了,里见义尧现在才想要反击,她是脑子有毛病?还是想拉佐竹家下水?
佐竹义重心里很清楚,东方之众的心气已经在上次叛乱被打散,所以上总国的有力武家才会不敢镇压运动,活活被一群泥腿子整死。
里见义尧这次派人来,也不是真心想要合作,只是被外溢的自清运动逼得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
溺水之人还想要乱拉别人下水,真是毫无章法,害人害己。
面对焦急的里见家使节,佐竹义重不紧不慢说道。
“里见殿下的想法,我已经明白了,你就替我带几句话给她吧。
东方之众完了,关东侍所彻底赢了,里见殿下就不要再心存什么幻想,没有人会起兵作乱,没有人敢冒着冒犯圣人威严的风险反抗。
上总国那些武家宁可被活活整死,也不敢再次掀起叛乱。因为她们很清楚,叛乱是找死,没有人能够在战场上打败圣人的军队。
与其再度沦为叛逆,不如等待圣人的裁决,相信仁义的圣人不会看着自清运动肆虐横行,残害武家名门,动摇关八州的根基。”
里见家使节急切道。
“可是圣人远在近畿,并不知道上总国的乱象!要等圣人知晓此事,再派人喝止乱行,东方之众各家早就尸骨无存了!
佐竹殿下,我们需要团结,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度过这次难关!”
佐竹义重哈哈大笑,前俯后仰就像是听到一个笑话。半晌,她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冷冷说道。
“团结?晚了,东方之众从来就没有真正团结过,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团结了。
我不妨告诉你,就在前几日,宇都宫家已经正式向上杉殿下表示臣服,大开门户请上杉家入主下野国。”
“什么!”
佐竹义重横了一眼大惊小怪的里见家使节,心中颇为不屑。
里见义尧想要死里求活,拉别人下水,但别人也不都是傻子。
宇都宫家在下野国本来就不强势,各地有力武家桀骜不驯,小山家窥视下野守护之位,佐野家已经沦为上杉家走狗。
在看到了自清运动中,下总国当地高阶武家的惨状,宇都宫家的惊慌不在里见家之下,干脆一狠心朝着上杉谦信磕头去了。
上杉家入主下野国,下野武家并非不能接受。
别看上杉谦信为人霸道,不好相处,其实她是上杉武田北条三强藩中最好忽悠的大佬,因为她的统治方式非常传统。
上杉家臣团的姬武士团是最传统的统治结构,地方武家自治权很大,上杉谦信这个武妇对控制领地权,集权战国化没有太大的兴趣。
宇都宫家这个出头鸟在内部不受下野武家拥护,外部又看到自清运动的可怕力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纳头就拜,给上杉家当狗去了。
上杉谦信身为关东管领,家格门第高贵,又生下了圣人神裔,上杉家的未来一片光明。
宇都宫家膝盖一软就跪下了,心理毫无负担,给山内上杉家当狗不丢人,给神裔上杉家当狗更是荣幸至极。
里见义尧那边还不知道下野国的变数,使节的脸色顿时煞白。
东方之众主要分布关八州东部四国,其中上总国已经被自清运动搞得武家秩序崩溃,下野国现在也开门降服了。
如今,就只剩下里见家所在的安房国,佐竹家所在的常陆国。
安房国实力孱弱,退出上总国的里见义尧没有足够的力量反抗,唯有寄希望于佐竹家的援手。
可佐竹义重是什么人?她岂会为别人火中取栗,平白替别人做了嫁衣?
看到里见家使节哀求的目光投来,佐竹义重冷笑道。
“我佐竹义重在阵前乞降,是圣人仁厚待我,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我绝不会再叛圣人,当猪狗不如不义之徒!”
里见家使节眼中透出绝望,咬着牙说道。
“佐竹家就不怕自清运动外溢而来,佐竹殿下难道不担心全家上下沦为贱民的玩物吗?”
佐竹义重哈哈一笑。
“佐竹家待罪之身,受罚受苦也是罪有因得。
我不怕什么自清运动,那些蓝衣众最多把我丢进马棚牛棚,羞辱我,糟践我,但她们无法改变圣人的决定!
佐竹家会改封北迁,圣人许我四十万石领地不变,佐竹家依然是源氏名门,天下有数的强藩大名!
一时浩劫动摇不了佐竹家的根基,我受些皮肉之苦无所谓,只要我不叛乱,佐竹家的未来可期。”
里见家使节的目光黯然,她不得不承认佐竹义重说的有理。
武家最重家业,家名延续高于一切。
圣人已经许了佐竹家未来,佐竹义重就算遭遇动乱,被贱民们活活整死,她也会咬着牙,不啃声。
这时候发动叛乱,是最愚蠢的选择,明知道打不过为什么要打?
还要把自家已经到手的圣人承诺搞得鸡飞打蛋,佐竹义重脑子坏了才会跟着里见义尧发疯。
武田信玄现在耐心等着佐竹义重自己滚蛋,武田佐竹两家名门同出一源,武田家接受常陆守护,佐竹领地,自然希望政治过渡平稳。
只要佐竹义重不搞事,武田信玄一定会保证佐竹家的基本稳定,以免节外生枝,坏了武田家入主常陆国的大计。
所以,佐竹义重是东方之众中最不慌的武家大名。
一手握着圣人的承诺,一手牵着武田家和平过渡的保证,蓝衣众那些个天真的小丫头能把佐竹家怎么样?
大多数蓝衣众姬武士不过是一群被理想冲昏了头脑的孩子,被人利用充当了政治工具,年少无知,满腔热血的她们懂什么人心险恶。
常陆国不是上总国,这里乱起来,动摇的是圣人承诺,武田江山,最急的人绝对不是佐竹义重。
如果可以,佐竹义重还真想进几天棚子,走走小道,给圣人写写信,忏悔一下自己的过往。
以圣人的仁厚,搞不好会因此心存愧疚,佐竹义重也好替佐竹家留下一份天大的人情债。
这么算来,简直赚大了。
佐竹义重这会儿反而有些期待自清运动蔓延到常陆国来,让自己吃几天苦,受几天罪。
下野国是上杉家的目标,常陆国是武田家的目标,这两家只是想要扩张,并没有杀人夺地的心思。
宇都宫家与佐竹家不反抗,亦是最好的选择,而东方之众中最绝望的就属里见家。
北条家志在房总半岛,里见家的下场堪忧。
里见义尧当年是北条家扶起来的,羽翼丰满之后转头翻脸,与北条家打了许多年,让北条家始终拿不下房总半岛,双方积怨已久。
北条家放出自清运动这个大招,里见义尧根本挡不住,她也没有其他退路,只能狗急跳墙。
无法教唆东方之众再次叛乱,里见家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就是在找死,前途一片黯淡。
就在里见家使节无言以对,面如土灰之际,佐竹义重忽然笑道。
“其实,里见殿下还有一个选择,就看她愿不愿意尝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