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重治沉声道。
“主上,您知道日莲宗信徒帮大殿建立的铁炮工坊吗?”
羽柴秀吉点头道。
“当然知道。”
竹中重治又说。
“那您知道装备大量的铁炮,哪些物资是最要紧的?”
羽柴秀吉一愣。
“这倒不清楚。”
竹中重治掰着手指说道。
“铁炮的火药,弹丸是最大的消耗品。火药主要是木炭,硫磺,硝石,弹丸主要是铅。
岛国多森林,木炭不愁。火山遍地,硫磺的获取也不麻烦。土法制硝产量极少,主要靠南蛮输入。铅,也是南蛮输入。
所以,织田家想要大规模使用铁炮,最麻烦就是硝石和铅。而这两样东西,只有依靠南蛮贸易。
南蛮贸易从九州岛进入岛国,走濑户内海抵达堺港,然后输入近几,关东。
想要大规模装备铁炮,不单单要依靠铁炮工坊制造铁炮,还需要获取大量的硝石与铅,制作火药和弹丸,才能满足消耗。
山科胜成以此说服了大殿,让大殿重视起堺港的作用。”
羽柴秀吉皱眉道。
“山科胜成一个南蛮人,怎么对织田家的事这么上心?
出仕奉公,为主尽忠,是武家的传统。这南蛮人做事比姬武士还显得尽心尽力,有些古怪。”
竹中重治笑起来。
“您有所不知。
南蛮教跟随南蛮贸易而来,已经在九州站稳了脚跟。但这异域宗教在近几,却迟迟打不开局面。
其原因,就在于石山本愿寺。
石山本愿寺就在堺港附近,一向宗在佛教诸派中也是出了名的极端狂热,剪除异教徒从不手软。
南蛮教在摄津国与一向宗对峙,一直占不到上风。双方的信众多次掀起血腥屠杀,仇深似海,早已誓不两立。”
羽柴秀吉恍然大悟。
“所以,山科胜成看似尽心尽力在帮大殿组建铁炮众,其实她是在替南蛮教寻求外援?”
竹中重治点头道。
“南蛮教司铎,包蒂斯塔进献山科胜成和弥助,得到大殿的友谊,受庇护于织田家。
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派遣杂贺众入京,屠灭南蛮教在京人员。
包括包蒂斯塔本人在内的南蛮人都已遇害,而这些人就在东福寺一带活动。”
羽柴秀吉眯起眼睛,说道。
“你的意思是,包蒂斯塔是故意的?”
竹中重治说道。
“对于这些宗教疯子而言,能为自己信仰的教派打开局面,远比保住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羽柴秀吉心中对并不了解的南蛮教忽然起了些反感,摇头道。
“这些疯子。”
竹中重治继续说道。
“山科胜成说动了大殿,织田家必然要争取堺港的控制权。而石山本愿寺这次的袭击,又让大殿失了颜面,心存不满。
如果织田家的势力进入摄津国,一向宗与南蛮教的矛盾,必然会掺合进来。
大殿多半会倾向于南蛮教,因为她需要南蛮贸易的物资和技术,有利于南蛮教与织田家做交易。
而石山本愿寺以一向一揆扩张,嚣张跋扈,堪称宗教大名,连幕府都不愿去得罪。
大殿需要堺港,但又不愿意消耗织田家的实力,杀入摄津国,对抗三好家与一向宗两个大势力。”
羽柴秀吉明白过来,说道。
“所以,大殿要拉上幕府。
用为先代报仇的大义为名,裹挟幕府攻入摄津国,图谋堺港,利用幕府来分担压力。”
山科胜成和她背后的南蛮教想要什么,织田信长并非一无所知。双方各取所需,但织田信长也不会平白让人当枪使了。
拉上足利义昭,裹上大义之名进入摄津国,能最大限度的利用幕府,缓和一向宗和当地武家的敌意,方便织田家拿下堺港的图谋。
竹中重治说道。
“幕府刚才建立,将军就用不光彩的手段赶走了大御台所。这京都上上下下的武家可都看在眼里,腹谤者不计其数。
将军顶着刻薄寡恩,忘恩负义的名头,必然需要有所表现,重新团结幕府。对外扩张,是她缓和内部矛盾,掌握军权的最好办法。
大殿提出为先代复仇,攻略摄津国的建议,将军必然会动心。”
羽柴秀吉问道。
“那我该怎么办?”
竹中重治说道。
“大殿不愿入幕参政,即便是为了未来更大的图谋,但在此时,确实是对将军的退让示好。织田家无意染指幕府,足以让将军安心。
再加上大殿提出攻略摄津国,幕府的实力不足以压倒三好家,必然要借重织田家的力量。
所以,在洛中法制这件事上,将军多半会妥协,对织田家释放一些善意。
之前就有消息流出,幕府会设置两位京都守备,其中一个由织田家来安排。”
羽柴秀吉点点头,稍稍安心。
竹中重治继续说道。
“另外,养寇自重之策没有被大殿弃用。
攻打摄津国,又不是要攻灭三好家。以三好家的底子,即便失去了摄津国,也不至于立即灭亡。
三好长庆留下的家底太厚,三好义继再败家,也够他多败几年。”
羽柴秀吉说道。
“听姬一席话,我就放心了。”
竹中重治摇头道。
“主上,您可不能只是安心,还得更加积极一点。
当初是您上洛为大殿购买铁炮,织田家中,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京都和堺港的情况。
京都守备,大殿多半会给你,但你还需要尽力争取对堺港事务的管理权力。
近江立军功,京都立人脉,堺港获钱粮,这才是您安身立命的根本。
您必须成为站在织田家开拓最前沿的刀锋,大殿才会不断重用你,家臣团才不会诟病您的出身。”
羽柴秀吉点头道。
“我明白了。”
———
鸭川岸边一阵风起,血腥味让远处观看斩首示众的人群忍不住捂起口鼻。
羽柴秀吉与竹中重治低头在说着话,而远处,近藤勇也带着几个人望着行刑地。
她身边的土方岁三可惜道。
“还是晚了一步。”
近藤勇瞅了她一眼,说道。
“不要太贪,我们已经抓到了一个活口,明确了幕后主使是伊势贞教,足够让大御台所满意。
织田殿下借伊势贞教全家的人头,威慑幕府。这件事我们掺合不起,到此为止吧。
我会带几个人,押着活口去多闻山城交差,恳请大御台所允许我们前往堺港,服侍病中的高田雪乃大人。
你和冲田姬约束好留下的人,等我回来。”
土方岁三点点头,两人一齐看向血染的河岸,不再说话。
———
斯波义银退邸归领,京都的局面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激烈。
足利义昭刚才赶走了斯波义银,心满意足得准备造她天下之主的美梦。
织田信长却在此时举起屠刀,让幕府上下愕然发现,这个一直雌伏在东福寺的有力外藩,并不像她们想象得那么好打发。
足利义昭一边愤恨织田信长的暴戾恣睢,另一方面又为她勾画的三好讨伐而心动。
足利义昭与织田信长的相互试探,磨擦合作,还将继续下去。
而此时,刚刚回到多闻山城的斯波义银,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访客。
出乎他意料的是,最先赶来的人并非尼子山中两姬,也不是前田利益为首的近几武将派三姬,而是兴福寺的长觉法师。
茶室内,义银接待了几年不见的长觉法师,看着这位颇具佛性气质的得道高尼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哭笑不得。
他打趣道。
“长觉大师,我只是想出家修行,又不是与世长辞,你不必着急赶路的。”
长觉微微一笑,看向眼前的英俊少年。两年不见,他可是越发俊朗,气质出尘。
当年就惊叹于义银容貌的长觉,不禁暗自惋惜。
绝代佳人已成未亡人,如今又将出家礼佛,可谓天妒红颜。连她这多年的佛心都有些把持不住,为义银扼腕叹息。
当然,长觉匆匆敢来,可不是被义银的美色诱惑,而是为了兴福寺,真言宗的利益。
两人当年定下入道之约,长觉掏空了兴福寺的家底,供给物资,帮义银打赢了大和之战。
而义银把自己的信仰卖给了真言宗,许诺入道真言宗,保护兴福寺。
如今看来,双方都遵守了承诺,让长觉法师倍感欣慰。与义银交易,是她这辈子最成功的选择。
如今,斯波义银决心出家,也是选择由她来主持仪式,给足了长觉法师面子。
长觉法师不敢怠慢,刚才收到消息,就匆匆赶来多闻山城。
兴福寺与多闻山城相距不远,她也由此成为义银回来后的第一个访客。
此时,听到义银的调侃,长觉法师宝相庄严,作揖说道。
“春夏之际的风尘有些大,吹得贫尼一身狼狈。”
义银笑道。
“是路上的风动,还是你的衣动,又或者是你的心在动?”
看了眼悠然自得的义银,长觉知道义银不是故意的,但这话让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义银自以为有文化,改了一句六祖慧能的名言,以为向佛之心。
可问题是,真言宗属于密宗,义银说的是禅宗的名人名言,这特么就尴尬了。
禅宗密宗,那是一个事吗?换个人这么糊涂,长觉早就板起脸来,拂袖而去。
可面对义银,她却不好反驳。
义银位高权重,又是积极入教的大人物,她怎么能驳斥这位尊上不通教义,胡言乱语。
万一寒了义银向佛求道之心,岂不是真言宗的损失?佛陀也是要考虑世俗影响的,对重要人物自然要宽容一点。
长觉干笑两声,不接茬。
义银有些反应过来,多半是自己没文化瞎说话,让长觉法师见笑了,他只好尴尬得闭嘴。
隋唐形成体系的汉传佛教八宗派,归为禅,教,律,净密。天台,三论,华严,唯识四个宗派,皆称佛语,也称为禅。
而日本的密宗是在唐玄宗时代传入汉地的唐密,由渡唐求学的空海法师带回日本,称为东密,又称真言。
天朝唐密在三武灭佛之后便走向消亡,反倒是xz的密宗发展繁盛,称为喇嘛教,又称藏密。
义银用禅宗六祖慧能之言,在真言宗的长觉法师面前摆显。这足以证明,他就是个伪信徒,懂个p的佛教。
长觉并不在乎义银懂不懂,只要他愿意继续庇护兴福寺,真言宗就认他是个虔诚的信徒。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等义银正式出家修行,就会有大批的斯波家姬武士笃信真言宗,以表达对家督的忠诚。
斯波家的家业蒸蒸日上,真言宗能收到一批有力武家成为信徒,长觉法师功高至伟,她甚至有资格去争一争高野山的宗主上人之位。
在这天大的好处面前,长觉法师才不会计较义银的一点小小的错漏。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坐实出家这件事,不能放跑煮熟的鸭子。
义银还有些尴尬,长觉法师已经换了个话题,问道。
“大御台所有意出家修行,敢问多闻山城是否备有家庙?”
义银点点头。
尼子胜久是个讲究人,在建造多闻山城之时,她就考虑到奈良之地设乃是佛国,兴福寺与近几斯波领的特殊关系,在城内设了家庙。
长觉法师恨不得义银马上出家,把生米煮成熟饭,给真言宗立一大功。可该问清楚的,还得问问仔细,以免后患。
她问道。
“大御台所,我真言宗并非一向宗那些离经叛道之辈,一入我门便要斩断世俗姻缘。
您年轻尚青,膝下无嗣,这出家修行之事,是否还需要仔细考虑一下?”
长觉法师说完,眼巴巴看着义银,就怕他真的改了主意。
其实出家再还俗都没问题,义银肯走个流程就行,长觉法师就是要敲定了他的信仰之实。
真言宗不图他潜心礼佛,就图他家大业大,足以庇护兴福寺。高野山也好借一把斯波家的东风,在宗派之争中不落下风。
义银笑了笑,看向长觉法师,说道。
“谁说我膝下无嗣?八幡太娘赐我御白旗,我又是足利义辉之夫,父仪天下。
身为源氏长者,这天下的武家都是我的孩子,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