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光秀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但她的理想,是实现武家天下的秩序井然。不是武家不算人,尊卑嫡庶出身门第,又是维护武家秩序的一条重要标准。
所以,明智光秀可以一边痛斥细川藤孝这些守旧派固步自封,腐朽不堪。
另一边,她自己却把中下层姬武士看做工具,平民百姓更不在她眼中,视若猪狗。
秩序,不是平等。即便有平等,也只在少数人的内部通用。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顽固的武家利益维护者。她想要的变革,她理想的新世界,只是建立一套更有效的武家体系。
而在近几东面的浓尾平原,一股突破一切旧传统的新势力,正在冉冉升起。
一个胆大包天,无可不为的姬武士即将登上天下的舞台。带着她布武天下的意志,摧毁一切妨碍她前进的陈规旧俗。
明智光秀不知道,来自织田家的狂澜,不但会摧毁腐朽的足利幕府,更有可能颠覆整个武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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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浓尾平原虽然也冷,但比起关东苦寒,还是好上许多。
在接待了来访的和田惟政之后,织田信长下令在岐阜城召开评议会,织田家臣纷纷听命前来。
远在尾张国本领的羽柴秀吉接到命令,迅速北上渡过木曾川,赶往岐阜城参会。
她虽然只是千石地头,但却是织田信长对内军事改革,树立起的平民代表人物。
织田家的足轻新法度,使得足轻逐渐成为织田家内部崛起的军事力量。卒族的出现,极大提高了足轻的作战意愿。
原本的武家军事体系中,家中姬武士是基层骨干,雇佣野武士恶党作为补充战力,战时动员农妇以农兵身份运输辎重。
而足轻,则是乡间多生多养,出现的无地平民。被武家征召为常备或者半常备,平时给一口饭吃,战时当炮灰使用。
织田信长搞起农兵分离,把足轻地位,前所未有的拉高,另外登记造册成为卒族。给予上升渠道,能够以军功担任足轻头。
而基层姬武士在军中最低的一档,就是担任足轻头。这是可以拿取恩赏,得到职禄的武家职位。
足轻法度的提出,让织田家臣团为之哗然。姬武士与足轻并列为同僚,这是公然挑衅武家特权。
虽然只在天花板上戳出一个小孔,但确实是打开了阶级上升的通道,让足轻与最下层的姬武士站在了同一水平线上。
织田家臣团敢怒不敢言,她们对织田信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通过这几年的经营,织田信长的实力已经彻底压倒了织田家臣团。
羽柴秀吉,就是织田信长扶起来的平民代表。虽然她是入赘木下家得到了武家身份,并非真平民。
但这并不妨碍织田信长大肆宣传,提高足轻们的期望,让织田家中的卒族概念成型。
而羽柴秀吉,也借此参与到军中变革。她的影响力远比一般千石地头,大得多。
有一利有一弊。
随着卒族出现,尾张美浓武家对羽柴秀吉的态度也是越来越排斥,让她非常被动。
指着远处的墨俣城,羽柴秀吉对身边的蜂须贺正胜说道。
“蜂须贺姬,你看我们当年一夜建起的城池,如今已经被加固的这般雌壮。”
墨俣城并非一夜建成,但这并不妨碍羽柴秀吉吹嘘几句。
蜂须贺正胜也听着高兴,这件事是她的得意之作,帮她得到织田信长恩赏,继承蜂须贺家督之位。
“羽柴大人客气,全是您运筹帷幄,身先士卒,才有墨俣一夜城的壮举,我不过是做了些份内的事。”
羽柴秀吉诚恳说道。
“不不不,蜂须贺姬过谦了。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根本没办法成功,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蜂须贺正胜面上谦虚,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羽柴秀吉虽然出身低贱,但为人处世情商极高,与她相处是一件相当愉快的事。
也就是她够精灵,又能屈能伸,唾面自干。这才在尾张美浓两国武家,普遍敌视她的情况下,还能活蹦乱跳,没被人给整死。
几句话让蜂须贺正胜眉开眼笑,羽柴秀吉望着远处的墨俣城,心里并不平静。
她是织田信长的仆役出身,当年想到用胸口帮主君捂暖鞋子,引起织田信长注意的贱婢,一路能走到今天是极其不易。
说起来也算织田信长的亲信,但她和丹羽长秀这些野孩子团成员不同,层次太低受尽鄙夷。
好不容易入赘木下家,成为村里地侍,算是有了姬武士身份。又赶上织田信长军事改革,被拉出来当典型,被动得罪整个武家集团。
虽然她听取竹中重治的建议,改苗字羽柴。一字取自丹羽长秀,一字取自柴田胜家,表示对这两位织田重臣提携的恩情,永世不忘。
但现实中,她还是举步维艰,日子难熬。
蜂须贺正胜是织田信长派遣给她的与力,出身海东郡蜂须贺乡,蜂须贺家是尾张土生土长的豪族。
作为上司的羽柴秀吉,还得花心思哄着她开心。这背后的艰难险阻,可见一斑。
一旁的竹中重治看着两人意气风发,手指墨俣城回忆当初,共情当初并肩作战的日子,眼中闪过一丝对羽柴秀吉的赞许。
竹中家是美浓国不破郡大族,竹中重治曾经是菩提山城城主,正儿八经的万石大名身份。
当初她与安藤守就合谋夺取稻叶山城,反抗一色义龙失败,被西美浓众抛弃。
不得已,她投奔织田信长,结果被打发到羽柴秀吉麾下当与力。
原本还有些愤愤不平的她,也是被羽柴秀吉的真诚所打动,慢慢习惯了自己的处境,真心为她出谋划策。
这位羽柴大人也许是因为出身不好,察言观色,体恤人情的本事近乎本能。在武家之间冷冰冰的利益交际中,简直是一股暖心清流。
不论何时何地,她都能体谅别人的难处,夸赞别人的长处。即便是看她不顺眼的柴田胜家,也很少为难她,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只要织田信长还用得上羽柴秀吉,其他人就算想弄死她。看在她如沐春风的处世手段上,也会暂时忍一忍,不会在面子上太为难她。
可面子到底是面子,利益冲突才是根本,这赔笑的日子终究换不来未来的安全。
一行人继续出发,往岐阜城前进。路上,羽柴秀吉终于忍不住心中忐忑,恭敬问向竹中重治。
“竹中姬,你说大殿这次召集我们评议,是不是又要有什么大举措了?”
对于竹中重治这位与力,羽柴秀吉一直是以礼相待。
她心里很清楚,蜂须贺正胜与竹中重治两人,是织田信长派给她的双保险,以免她这个出身卑贱的仆役不懂武家规矩,被人玩死。
但比起蜂须贺正胜,竹中重治在羽柴秀吉心中的分量更重。
这不单单因为竹中重治出身更高,担当过万石大名。更是因为她才智过人,为羽柴秀吉指明了未来的道路。
这一年多,在竹中重治的建议下,羽柴秀吉改换苗字,讨好丹羽长秀与柴田胜家两位大佬,暂时混得还行。
特别是丹羽长秀,羽柴秀吉本就是她麾下的奉行出身,算是她这一派系的分支,也是诸多包容。
羽柴秀吉听从竹中重治的忠告,和自家几个小丫头一起接受了她的武家教育。
一年多时间虽然不长,但她们过得却很充实。武艺军略文书算术,竹中重治将这些武家学识倾囊相授,双方的关系亦师亦友。
但此时,雌伏多时的羽柴秀吉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她总觉得随着尾张美浓两国的稳固,军事改革的顺利推进,织田信长已经渐渐用不上她。
换而言之,羽柴秀吉对于织田信长就快没有利用价值了。
这个觉悟让她心惊胆战,因为她非常清楚自己的主君,织田信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功利,现实。
对于有用的人,织田信长可以慷慨大方到超乎常识。但对于无用的人,织田信长也可以残酷到不念丝毫人情世故。
羽柴秀吉很害怕,当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是否会被织田信长丢在一边。
都不用织田信长把她打落尘埃,只需要不再关注她,就足够让那些对她充满恶意的武家,找机会把她给弄死。
羽柴秀吉试探性的一句问话,让竹中重治心头一暖。
这一年多,因为竹中重治的建言,羽柴秀吉几乎是放弃了所有的发展机会,以避免和尾张美浓两国武家发生冲突。
不管是吞并东美浓的斋藤家基本盘,还是出兵北伊势抢地盘,羽柴秀吉都没赶上一口热乎的。
这一切,都因为她贯彻了竹中重治的策略,韬光养晦,这让竹中重治非常感动。
竹中重治有时候不禁联想,要是当初安藤守就能这么相信自己,婆媳两人也不至于不战而溃。
就为了羽柴秀吉这一份言听计从的信赖,才让流离失所的竹中重治下了决心,愿意陪着这位出身卑贱的千石地头,搏一搏前程。
竹中重治望了眼有些不好意思的羽柴秀吉,笑道。
“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京都事变,三好上洛大逆弑君,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我想,大殿兴师动众召开大评议,必然是有了把握,要对近几出手。”
羽柴秀吉疑惑道。
“何以见得?”
竹中重治说道。
“您想一想,以大殿的脾气,若不是为了近几出现的天赐良机,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北伊势那些武家,只是以降伏依附,敷衍了事。”
羽柴秀吉思索一下,点头道。
“竹中姬说得对。
北伊势之战,我们占尽了优势。以大殿的性格,必然是要把那些地方武家生吞活剥。
这次肯轻易放过她们,迅速回军休整,多半是意在近几。
只是不知道,用不用得上我。”
羽柴秀吉偷偷看了眼竹中重治,竹中重治见她期待的样子,有些想笑。
“羽柴大人,您放心吧,我们的机会来了。”
羽柴秀吉双目一亮,大喜盯着竹中重治。
“竹中姬,真的吗?”
竹中重治点头道。
“是真的,您的机遇到了。”
见她如此肯定,羽柴秀吉反而有些不自信。
“竹中姬,你之前还叫我潜心修学,不要和家中有力武家争抢好处,这会儿怎么变了?”
竹中重治笑了笑,解释道。
“此一时,彼一时。
如果大殿只是在尾张美浓两国周边称雌,我们当然要躬身自省,小心谨慎,以防奸人陷害。
可要只是在周边动武,大殿又为什么革新足轻法度,将足轻登记造册提拔为卒族?
以尾张美浓两国武家的体量,称霸一方足矣,何必再弄出一个卒族,让家臣团感到不自在。”
羽柴秀吉若有所思,点头认可,竹中重治继续说道。
“织田家的农兵分离,足轻法度,就不是为周遭领国准备的。这份大动作的军事改革,是大殿准备布武天下的底气。
各国常备足轻,大多是使用二间半长枪,唯有织田家要求使用三间半长枪。
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大家都明白。
可太长的长枪不好用,费力气,需要大量训练。足轻能有这个耐心练习?她们就是混一口饭吃。
只有织田家的足轻,杀敌可以晋升足轻头,有职禄有恩赏,类比底层姬武士。只有织田家的足轻,才有意愿努力训练,奋勇杀敌。
再加上日莲宗信徒建造的铁炮工坊,廉价的铁炮被大批量生产出来,装备足轻,混编弓矢铁炮众。
长枪配上弓矢铁炮,织田家的常备足轻,已经足以给传统武家战法,造成很大的麻烦。”
羽柴秀吉摇摇头,说道。
“可足轻到底是足轻,依然打不过从小训练的姬武士。”
竹中重治肃然道。
“羽柴大人,你错了。
第一,有了农兵分离,农兵的作战价值就彻底被丢弃,只剩下运输辎重的辅助功能。这样,织田家就可以摆脱农忙农闲季节的限制。
你想想,如果织田家在敌人农忙做事的时候,反复派兵袭扰。冬耕,春耕,夏收,秋收,反季作战,寻常武家的领地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