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番市的四月总带着股黏腻的腥气,尤其当暴雨砸在废弃教堂的彩窗上时,玻璃上斑驳的圣母像便像是在血泪中融化。林当的马丁靴踩过积水潭,手电筒光束扫过祭坛前的七具躯体——她们穿着不同款式的婚纱,脖颈处的切口整齐得像是用圆规丈量过,头颅不翼而飞,断口处凝结的血痂在冷光下泛着乌紫。
“林队,第八具在忏悔室。”年轻警员小吴的声音带着颤音,防弹衣下的t恤早已被冷汗浸透。林当转身时,风衣下摆扫过第一具尸体的裙摆,蕾丝面料上绣着的铃兰花纹让她太阳穴猛地一跳——那是三年前秦明送她的生日礼物包装纸图案。
警戒线外传来车辆急刹的声响。黑色SUV车门甩开来,穿着皱巴巴白大褂的男人抱着法医箱冲进雨幕,鞋套踩在积水中溅起泥点。林当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警服第二颗纽扣,那里还留着三年前他替她挡住玻璃碎片时,掌心蹭过的温度。
“秦明。”她叫住正蹲下身观察尸体脚踝的男人。后背绷紧的弧度顿了半拍,他抬头时,后颈的碎发正往下滴水,顺着突出的蝴蝶骨渗进衣领。这个角度让林当想起2018年的深秋,她在解剖室守了他整夜,看他对着第五具尸体突然笑了,说“凶手左手习惯用锯齿刀”,睫毛上还沾着冷冻柜飘出的霜。
“耻骨联合磨损程度显示死者25-28岁,指甲缝里有靛蓝色纤维。”秦明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些,手套捏起死者手腕时,林当看见他无名指根部新添的刀疤——那是解剖高度腐败尸体时,肋骨断茬最容易划伤的位置。她忽然想起他办公室里永远插着的白玫瑰,花茎上的刺总被他用解剖刀削得干干净净。
“曼陀罗。”他突然指向死者微张的唇畔,淡紫色花瓣黏在齿龈间,“七个人胃里都有,剂量刚好让人产生幻觉,但不足以致命。”解剖刀在他指间转出利落的弧度,刀尖轻点死者胸前的十字架项链,“镀银层有擦拭痕迹,像是被人用婚纱内衬反复打磨过。”
暴雨在彩窗上敲出密集的鼓点。林当蹲下身,发现每具尸体的婚戒都戴在右手无名指,而国际通用婚戒戴法应该在左手。这个细节让她后颈发麻,三年前秦明不辞而别的那个清晨,她在他公寓看见的正是这样的场景——他母亲的遗照前,摆着枚戴在右手的婚戒,戒圈内侧刻着“L&d”。
“头颅呢?”她强迫自己聚焦案件,手电筒扫过祭坛后的壁画,剥落的耶稣像眼睛位置被挖去,形成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秦明忽然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滴着水,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他离她太近,消毒水混着雨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林当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惯用的薰衣草洗衣液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医院太平间特有的福尔马林气息。
“凶手在收集头颅。”他的视线掠过她肩头,定格在教堂穹顶的裂痕处,“前七具对应北斗七星的位置,祭坛是北极星,而第八具……”他忽然转身走向忏悔室,橡胶手套握住门把手时,金属表面传来刺耳的摩擦声。
忏悔室里的新娘仰靠在木质长椅上,婚纱胸口绣着完整的大熊星座,手腕内侧的刺青在紫外线灯照射下发出荧光——那是北斗七星的勺柄,而前七具尸体的刺青分别是勺身的七颗星。林当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认出这个刺青图案,和秦明电脑屏保上那个模糊的星座图一模一样,那是他母亲遇害现场留下的血渍形状。
“林队!”小吴突然在门外大喊,“气象局说半小时后有雷暴,现场可能保不住!”
秦明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拍摄,水珠顺着手机壳流到他手腕,那里有道三厘米长的旧疤——是2019年他们追捕毒贩时,他替她挡下的匕首。林当别过脸,看见他背包侧袋露出半截票根,边缘印着“北海道冬季恋歌”的字样,那是三年前结案宴上,她醉醺醺说“明年一起去看雪”时塞给他的。
雷声在远处滚过,彩窗玻璃剧烈震颤。当林当再次抬头时,秦明正对着尸体颈部断口闻了闻,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这是他发现关键线索时的习惯动作。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曾在她面前连打喷嚏都会脸红的男人,如今离她只有三十厘米的距离,却像具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标本,连体温都带着冷藏室的寒意。
“带走所有尸体,重点保护刺青部位。”她强迫自己恢复指挥官的语气,“通知痕检科,教堂地砖缝隙、忏悔室门把手,还有……”她看向秦明背包上沾着的泥点,“省厅特案组车辆的轮胎印记。”
秦明终于转头看她,镜片上蒙着层水雾,让那双曾在解剖时精准到毫米的眼睛变得模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又一声惊雷打断。林当别过脸,看见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解剖刀尾端的防滑纹——那是她2020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刀柄内侧刻着“q.m”,当时他耳尖发红地说“太幼稚”,却在第二天就换掉了用了五年的旧刀。
暴雨突然转急,雨水顺着教堂漏雨的穹顶砸在祭坛上,第七具尸体的裙摆被水浸透,铃兰花纹在积水中舒展,像极了秦明办公室那瓶总插在骨瓷花瓶里的白铃兰——那是她每年清明替他母亲扫墓时带的花。
“秦明。”她突然叫住正走向法医车的男人,声音被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你当年留下的信……”
他的背影猛地僵住,手指紧紧扣住法医箱的锁扣。雨水顺着白大褂滴在地上,在两人之间画出一道蜿蜒的水痕。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林当看见他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平复呼吸,却最终没有回头。
当第一滴雨水渗进她衣领时,林当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朝上,仿佛还在等待三年前那个清晨,他说“等我”时,递来的那枚带着体温的袖扣。而现在,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只有法医箱锁扣的咔嗒声,混着曼陀罗花瓣被雨水冲散的窸窣响,在空荡的教堂里回荡。
警车后视镜里,废弃教堂的尖顶逐渐缩成黑点。林当摸出手机,相册里还存着2022年最后一次见面时偷拍的照片——秦明蹲在解剖台前,阳光从百叶窗缝隙里漏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小的影,像只怕光的蝴蝶。那时她以为,他们之间隔着的只是解剖台与警戒线的距离,却没想到,真正的隔阂,是他藏在dNA报告里的沉默,和她母亲档案袋上的红色封条。
车载电台突然响起杂音,紧接着是刺耳的电流声。林当皱眉调频道,却听见断断续续的女声,带着机械合成的失真:“第九个新娘……在琴弦上……”
她猛地踩下刹车,后视镜里,自己的瞳孔正在收缩。副驾驶位上,秦明遗落的法医手册滑落在地,封面贴着张便签,是他惯用的瘦金体:“当曼陀罗开满祭坛,北斗会指引迷途的羔羊。”
雨滴在车窗上划出蛛网般的裂痕,林当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离开那天,解剖室的消毒灯亮了整夜,而她在他桌上发现的,除了字迹潦草的告别信,还有半张揉皱的纸,上面画着七具新娘尸体的摆放图,祭坛位置标着小小的“L”——她名字的首字母。
雷声炸开的瞬间,她发动汽车,轮胎在泥泞中打滑。后视镜里,那座废弃教堂的尖顶突然闪过红光,像是被某种古老的诅咒点燃。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解剖室里,秦明正对着第八具尸体的刺青,用手术刀轻轻刮下一层皮肤组织,培养皿里的试剂突然泛起荧光,在报告单上,“林当”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写着:“与二十年前dNA比对成功——她是第9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