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人间悲喜事,天上日月不停轮。
中秋将近,桂香浮动,邺城的大街小巷已染上节日喜气,忠勇伯爵府内却笼罩着阴霾。仆役们垂首敛息,步履轻悄,整座府邸竟寻不见半分笑意。
陈舟跨过门槛时便察觉异样,府中沉郁之气与他上次拜访时的明朗截然不同。正疑惑间,傅云已闻声迎出。只见昔日从容的俊朗青年此刻面色灰败,眼角竟隐约有了细纹,见了他勉强牵动的嘴角更添几分苦涩。
“府上可是出事了?”陈舟攥紧袖口。
傅云垂眼静立片刻,将棠梨殒命、傅廷重伤之事三言两语道尽。
陈舟脚下青砖似化作流沙,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秋风卷着枯叶掠过廊下,带起他素色衣摆,却拂不开凝固在胸口的寒意。
“公子已有月余未发一语。”傅云嗓音沙哑如磨砂,“陈公子若得空……还请你开解我家公子一二……”
药气浓重的寝室内,帘幕低垂隔绝天光。陈舟眯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昏暗,终于望见窗边那道石像般的剪影。
木轮椅轴声起,逆光转来的面容让他呼吸骤停——那个熟悉的面庞,此刻已变得陌生,两鬓赫然垂着银丝,在幽微光线中泛着冷芒。
傅廷瘦得几乎变了个人,脸颊凹陷,面色惨白得吓人。那双曾经明亮有神、形状漂亮的桃花眼,现在空洞得像结冰的荒原,连半点活气都寻不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都难和那个意气风发、俊美无双的傅公子对上号。
“傅兄!你……”陈舟张了张嘴,胸口钝痛,闷得他说不出完整一句话,眼眶已发酸。
傅廷的命是保住了,魂魄却似乎永远困在了那个雨夜。
走出忠勇伯爵府,陈舟站在熙熙攘攘的街边,望着往来如织的人群车马,突然失去了方向感。那样皎如明月的女子,当真就这么没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恶人作孽时它装聋作哑,好人受尽折辱不得善终,它倒视若无睹。
陈舟只觉心口压着块大石,踉跄着钻进街边酒肆,连要几壶烈酒往喉咙里灌。泪水不受控地往下淌,素来温和守礼的少年突然对着空气嘶吼:“狗屁的老天爷!你算哪门子的天道!”
“姑娘快看,那不是陈公子么?怎么在酒馆里哭啊?”酒楼外捧着礼盒的圆脸丫鬟突然停住脚,用下巴示意酒肆方向。
她身旁盛装的美人闻言转头,发间珠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谢兰兰定睛望去,果真是陈舟。她心中生疑,莫不是柳家兄妹又去找人麻烦?一股怒气刚涌上来便被强压下去。她走进酒楼要了雅间,点了酒菜后摸出碎银递给伙计,指了陈舟的方向让他将人邀请过来。
陈舟听得是谢家小姐相邀,带着几分醉意随伙计进了雅间。
待伙计退下,小莲也自觉到门外守着。谢兰兰斟了杯茶递过去:“陈公子怎么独自在此饮酒?”
见着谢兰兰,陈舟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松。自两人回京城同行以来,虽始终守着礼节分寸,但那些同舟共济的日子早让他们生出几分默契。上次马场柳家兄妹设局刁难,谢兰兰策马解围的举动,他事后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这份情谊更是被他记在了心里。
“傅兄他们遇袭了。”陈舟攥着茶盏的手指发白,声音暗哑:“阿梨姑娘殒命,尸首都没留个全的,傅兄重伤……”
瓷盏落地声清脆炸响。谢兰兰僵在座位上,指尖还保持着握盏的姿势:“阿梨……阿梨……死了?”
陈舟垂首盯着满地碎瓷,眼眶泛红地点了点头。
谢兰兰始终挺拔的脊背在这一刻突然佝偻。数月前她身陷魔窟时,是萍水相逢的阿梨豁出性命相救,在最危急的关头都不曾抛下她。这样好的人,怎会落得这般结局?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谢兰兰倚在车厢里,瞳孔涣散没有焦距。小莲看着自家小姐与陈公子谈完话便丢了魂似的,急得攥紧帕子:“小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泪珠扑簌簌砸在绣着并蒂莲的衣襟上,谢兰兰攥住心口,泪眼通红:“阿梨……不在了!”
中秋圆月悬在天际,银辉洒满雕花窗棂。傅云疾步穿过回廊,皂靴踏碎满地清光,直到停在傅廷房门前才收住脚步:“公子,傅风已请来空谷道长,正在前厅候着。”
竹帘脆响,傅廷披着月色走出来。傅云落后半步跟着,抬眼望见公子鬓角霜色与单薄肩背,胸腔泛起细密的疼。但愿这位世外高人真能解开公子心结,让他不再这般形销骨立。
空谷道人看见傅廷身影的刹那,执拂尘的手顿了顿。烛火摇曳中,男子眉目间凝着化不开的暮色,分明正当青春年华,周身却萦绕着将死之人才有的枯寂。
傅廷见到空谷道人时,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终于泛起微光。他朝着道人深深作揖,声音沙哑:“世人都说真人通晓玄门秘术,求您为阿梨招魂,让我再见她一回。”
空谷道人深深看他一眼,垂目不语,只余一声叹息。
夜色渐浓,城中灯火次第熄灭,天上的月亮依然明亮澄净,洒下灼灼清辉,与地上彻夜未眠的人默然相望。
傅廷仰头望着满月呢喃:“若真有月宫仙子,可否告诉我阿梨身在何处?梦中不得见,踏遍阴阳两界也寻不到她的魂魄……”
这个素来不信鬼神的男人,如今却比任何人都渴望幽冥的存在。只要能让阿梨重现眼前,无论是人是魂,哪怕要他跪拜满天神佛也在所不惜。
晨光初现时,傅廷已站在香火缭绕的福恩寺前。须发皆白的一了大师手持念珠,待看清来人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执念,合掌轻叹:“阿弥陀佛,施主可知那位姑娘生辰八字?”
傅廷僵在原地。
阿梨是被遗弃的孤儿,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生辰年月。
想到她生前受尽苦楚,死后连尸骨都被野兽啃噬殆尽,这般美好的人儿竟落得无根无源,魂归无处,剜心之痛骤然席卷全身。
他踉跄着跪在佛像前,前额重重磕在青砖上:“求佛祖把阿梨还给我!求您……把她还给我!”染血的哀求回荡在佛殿,每个字都浸着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