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护送宣王回去之事,我得了次私下觐见圣上的机会。”傅廷将天子微服至忠勇伯爵府的经过细细说与棠梨,“陛下授予我暗中调查官员、密折上奏的特权。”
棠梨眉间微蹙:“皇上为何要这般行事?若当真要嘉奖你救宣王的功劳,直接在朝堂上封个官职岂不更妥当?既全了体面,又显天家恩典。”
“陛下真正要查的是大皇子与二皇子。”傅廷见棠梨面露不解,放慢语速道,“我少时离京,与朝中派系素无瓜葛,又未在京城培植势力,用起来自然稳妥。这般隐秘行事,想来也是为着不打草惊蛇。”
棠梨若有所思地点头。
傅廷又道:“宣王是圣上最疼爱的皇子,论天资亦是几位皇子中拔尖的。可你也见了,终究他年岁尚小。大皇子与二皇子已成年,且生母皆出自簪缨世族。这些年他们在朝野广植党羽,皇上对此始终采取放任态度。舅父曾言,这是要为宣王留出余地——如今朝臣们频频奏请立储,两虎相争,幼主方有喘息之机。”
“天家偏爱当真可怖。”棠梨冷笑,“为幼子铺路,竟容得党争祸国。我虽不懂庙堂之事,却也知这江山社稷不该这般儿戏。”她是江湖人,对朝堂和皇帝没有那么多的敬畏。
傅廷笑了笑表示赞同,他倒也不怕隔墙有耳,门外有傅风与傅云把着呢。“圣上虽有些私心,性子也爱猜忌,但总归算得上明君。这些年大闵朝虽偶有天灾人祸,百姓们大体还算安居乐业,税赋也不算繁重。”
这点棠梨深以为然。且不说灵泉村这般富庶景象在乱世绝无可能,就连三合村那样穷山沟里的百姓,只要不遭逢荒年匪患,总还能勉强糊口。
她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松了松,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帝王生出些微好感。朝堂权谋她不懂,作为升斗小民,龙椅上坐着谁原也不甚要紧,能有片瓦遮身、碗中有粮、冬日有袄便知足。这位天子至少做到这些,只盼如今暗流汹涌的算计,莫要将百姓卷入漫漫长夜,逼成热锅里的活鱼才好。
“依你之见,谁最有望成为贤君?”棠梨将洗净的陶碗摞在竹架上,随口问道。
傅廷倚着门框沉吟:“面上瞧着,齐王宽厚却平庸,福王精明却骄纵。至于三皇子……就是小元……你觉得呢?”
棠梨甩了甩手上水珠摇头:“我总当他是个半大孩子。罢了,不说这个。皇上要你查的事可有线索?”
“此番来灵泉村,原也打算探查京郊何处适合作练兵场。”傅廷压低声音,“红叶山下刺杀宣王的刺客,使的是军营里的招式。”
陶碗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棠梨洗着手里最后一个碗:“等这边事了,我与你同去查证。小元流落在外时唤我声姐姐,权当全了这份情谊。”
“就只记得和小元的姐弟情谊,难道就没有……其他人的……什么情意吗?”傅廷的声音像浸了陈醋,尾音在空气里打着转。
棠梨将洗净的瓷碗倒扣在沥水架上,水珠沿着青花边沿往下滑。她擦净手上的水渍,权当没听见身后人的话,径直往门外走。
“阿梨——”傅廷的叹息追着那道青色身影,抬脚跟了上去。
檐角倒悬的身影翻了个跟斗,盘腿坐在梁上啃果子:“公子的情路怕是比蜀道还难走!”
廊下抱酒坛的傅云嚼着酱牛肉,仰脖灌了口酒:“你懂什么,阿梨姑娘分明把公子搁心尖上。只是她身上那毒……”酒坛重重顿在石阶上,“找江湖朋友帮忙,多联络些人,暗中查查莫明的下落。”
傅风敛了笑意,手指捏着吃到一半的果子:“这主意好,但得避开黑夜耳目。破庙那夜遇到鬼面人后,阿梨姑娘怕连累咱们独自离开。可奇怪这些日子,黑夜的人连影子都没见着。”
傅云摩挲着酒坛边沿:“那夜怪老头不是对公子说了么,阿梨姑娘活不过月余。鬼面人怕是也看出了这事,回去禀报了,黑夜首领觉着将死之人不必费心追杀,才让公子和阿梨姑娘得了这段清净日子。”
傅风觉得傅云的分析很有道理。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挺直脊背:“说到那个古怪老头……傅云,你说他怎么会知道那种毒,还是他命的名字?”
傅云转头看他:“你的意思是……”
“医毒圣手莫名!”两人异口同声喊出这个名字,眼神亮得惊人。
“公子派人寻找这两人时,我就怀疑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傅风握紧拳头。
傅云很快恢复冷静:“公子未必没这样推测过,但事关阿梨姑娘性命,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无论是否同一人,先找到再说。至少我们见过那老头样貌,总比大海捞针强。”
“明日我就让画师绘出那老头的画像发下去,就算把天地翻过来也要找到。”傅风边说边将剩下的果子全塞进了嘴里。
天边悬着枚细巧的银月,棠梨望着夜空盘算今夜再去祭祀塔探查,想办法与囚禁的女子搭话。想到昨晚那男子突然出现的窘境,她转身对跟了过来的傅廷说:“时辰不早,我要休息了。男女有别,你去隔壁岑溪的酒馆借宿。”
傅廷立刻垮下脸,他连夜追来可不是为了被支开的。故意正色道:“阿梨,江湖儿女哪来这么多忌讳?先前咱们共同对敌时不也同宿过?”他边说边往石阶上一坐,摆出赖着不走的架势。
棠梨刚要开口,傅廷立刻抬手指向厢房:“这间空屋不正好么?各睡各的屋,旁人能挑什么理?”
“被褥可没多余的。”棠梨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
话音未落,房檐上突然探出张笑脸。傅风单手勾着瓦片轻巧落地,背后鼓鼓囊囊的包袱随着他拍灰的动作晃了晃:“公子,被子床单都给您带来了!”他转头冲棠梨咧出八颗白牙:“阿梨姑娘安好!”
傅廷指尖在傅风肩头赞许地一叩:“去铺床吧,收拾利索些。”目送傅风窜进屋子,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比了个嘉许的手势——回头该给这小子涨月银。
屋内传来布料抖开的窸窣声,棠梨望着窗纸上忙碌晃动的剪影,嘴角不自觉抽了抽。这对主仆倒把反客为主的戏码演得浑然天成,活像两只大摇大摆闯进瓜田的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