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廷垂眼瞧着跪在地上的李明才，慢悠悠开口：“李老板和积善堂走得挺近？”
李明才身子一颤，脑门贴着青砖回话：“大人明鉴，小的一介商贾，哪敢攀扯江湖上的大门派。”
傅廷端起茶碗撇了撇浮沫，冷不丁换了话头：“李老板今年刚过四十吧？这鬓角都白透了。听说令千金前年没了？”他咂了口茶叹道：“也是，养了十六年的闺女说没就没了，搁谁心里不跟刀绞似的？”
李明才猛地抬头，正撞上傅廷那深潭似的眸子，慌忙又低下头。就这一刹那，傅廷瞧见他眼里闪过痛楚和压不住的恨意。
“大人要问话只管问，何必拿小人的伤心事作筏子？”李明才拳头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
傅廷冷笑一声，茶碗重重撂在案上：“令爱才貌双绝，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又得配如意郎君，眼瞅着就要嫁进张家当少奶奶，平白叫人糟践了性命。我这个外人都替她可惜，你这当爹的倒好——不单不替闺女讨公道，反倒帮着仇人祸害别人家姑娘？”
李明才整个人筛糠似的抖，半晌才哑着嗓子说：“小的实在听不明白。大人若觉着草民有罪，只管拿出证据按律法办。只是……”他声音更低了些，语气里竟带了哀求：“求大人开恩，莫要再提小女的事了。”
傅廷霍然起身，蹲到李明才跟前盯着他低垂的眼皮：“本世子能给你闺女讨回公道，让害人的混账偿命。李老板可想清楚了，还要不要继续装糊涂？”
李明才猛地抬头，结结巴巴道：“您……您……当真是位世子爷？”
边上赵清臣跨前一步：“这位是京城忠勇伯爵府世子。县衙案卷说你闺女是叫妖怪害的，世子与本官都不信这套鬼话。你若有苦衷尽管说，世子跟前没人能动你分毫。”
李明才来回看着二人，呆愣片刻突然眼眶发红，砰砰磕响头：“草民认罪！只要二位大人能给小女报仇，要杀要剐我都认！”
傅廷单刀直入：“你那胭脂铺真正的主子，是积善堂顾文华？”
“不，咱家铺子真是祖传的！”李明才急得直摆手，“我们李家在芒城县做胭脂买卖四代人了。六年前突然冒出来一个积善堂，明面上施粥赠药，背地里绑人勒索、糟蹋姑娘，简直畜生不如！”
傅廷看他脖颈青筋暴起，突然插话：“既如此，你怎会甘心把自家祖业变作他们拐人的窝点？”
“顾文华拿我全家性命要挟啊！”李明才突然涕泪齐下。
赵清臣皱起了眉头：“那你为何不报官？”
李明才惨然一笑：“大人怎知我没报官？可是，我前脚来县衙报了官，后脚我家的两个老仆就被吊死在府上，顾文华托人给我带话，若我不乖乖听命于他，下一次死的就是我的父母妻儿……”
他突然猛地抬头，眼里迸射的恨意似要凝出实质，有些骇人：“世子，县令大人，草民疑心之前的县令与顾文华根本就是一伙的——咱们芒城丢了多少女子？而放出妖怪采阴修炼功法这个谣言的正是县衙。”
傅廷早前便有此疑虑，追问道：“你们店里挖地道、设机关、劫掠良家女子，这些勾当底下伙计可都知晓？还是只有你这个东家知情？”
李明才抹了把脸：“我店内原先的掌柜伙计都换了人。自打死了两个家仆，我实在是害怕祸及妻儿，这才昧着良心替他们办事。积善堂却不放心我，把老掌柜撵了，安插他们的人盯着我。那两个掳人的伙计也是他们派来的，专使些下作手段哄骗姑娘。店里其他人都蒙在鼓里，连我家娘子都不晓得这些腌臜事。”
傅廷脑海里闪过王记成衣铺的掌柜、老妇，和那放迷烟的……看来积善堂都是用这个套路来害人。
赵清臣轻叩着桌面：“你既已替他们卖命，为何还要害你闺女？”
李明才忽然涨红了脸，拳头攥得死紧，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顾文华那挨千刀的！有一次他来店里查账，正巧撞见我女儿云儿来试新出的胭脂。当晚他就派了媒婆上门，说要纳云儿作第九房小妾！我推说早许了城南张家的少爷，又跪下磕头求他高抬贵手。当时那畜牲倒是应了，哪想到……”呜咽声淹没了后续的话。
傅廷和赵清臣都听得心有不忍，没有逼他继续说，待他缓过气，傅廷递过一个茶盏，才又问道：“你认定是顾文华害了令嫒，可有凭据？”
李明才抬起衣袖拭了把泪：“那日云儿在老太太寿宴上不见了踪影，我命人抬了两箱白银上积善堂求他寻人。那杀千刀的！钱照收不误，可是却并没有放过我的云儿！”
李明才牙齿咬得格格响，抖着手从怀里摸出帕子，打开来，里头裹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经过防腐处理的皮肉，“三日后我的云儿被人从护城河捞上来时，右手紧紧攥着这个。起初我还当是鱼鳞，直到那畜生假惺惺来吊丧——”他瞳孔猛地一缩：“他那右耳朵缺了块肉，分明是被云儿临死前生生咬下的！我可怜苦命的女儿，定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谁是害死她的仇人啊！”
傅廷看着帕子里包裹的东西，想起顾文华右耳垂那个奇怪的豁口，原来是被人咬掉了一块。
李明才此时似被抽了魂，浑浊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淌进胡须，嘴唇哆嗦着嗫嚅：“云儿……对不起！爹爹没本事……你拼死给爹留了证物，爹却要装聋作哑，还继续腆着脸奉承那豺狼……”
傅廷望着他满头霜雪和鬓角下深陷的泪痕，暗叹这老丈人倒有几分血性。云娘遇害后一夜白头，这般剜心之痛有几人受得？他却要隐忍不发，实比那些个莽撞寻仇的更能忍耐心性。
“该死的顾文华！定要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傅廷重重搁下手上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