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立在一旁,看着傅廷读信的姿势从起初的随意拈拿到马上转为双手郑重托捧,眉梢眼角都染上柔和神色,便知这信笺定是出自阿梨姑娘之手。
他无声叹了口气。前日从傅风处听得空谷道人的诊断,若一年内寻不到医毒双绝的莫名前辈,阿梨姑娘怕是性命难保……可看公子这般情意深种的模样,若真到了那日又该如何自处?
“傅云,备马去灵泉村。”傅廷仔细折起信笺收进胸前的暗袋,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抚过。见傅云领命转身,又吩咐侍从收拾些轻便衣物。信中提到灵泉村的蹊跷事,他总要亲自去帮着查个明白。何况阿梨赁下的屋子就在那处,朝夕相对的光景令他眼底泛起涟漪,唇角不自觉扬起温煦的弧度。
棠梨望着风尘仆仆的傅廷,讶然之色溢于言表。她不过与小乞儿闲谈时偶然想起,才给他去了一封信报个平安,怎料这人竟直接赶来?
“你事务繁杂,何苦亲自来这地?”她话音刚落,就见对面人眼底的星光倏地暗了几分。
傅廷攥着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嗓音像是被山风吹散了几缕:“阿梨,你不愿见我?”他别过脸去看河岸的柳条,却掩饰不住尾音里漏出的涩意。
棠梨瞧着傅廷此刻的模样,竟与丫儿受了委屈的时候有几分相似,一时怔住,而后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傅廷见那笑意漫上她眼角,方才那点郁气便似晨雾见了朝阳。他指尖动了动,原想碰碰她泛着笑意的脸颊,临到跟前却只敢轻轻拂开垂在她眉间的碎发。温软发丝扫过指腹时,他恍惚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声响,她的发丝如春柳,搅乱了一池静水。
棠梨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惊得呼吸一滞。那只撩开发丝的手仿佛带着火苗,从面颊烧到耳尖,连脖颈都泛起薄红。两人呼吸相闻的距离里,空气凝成细密的蛛丝,稍一牵动便要缠住心跳。
她慌忙退后,说话都不利索了:“那个……我……正要吃饭呢,原不知你要来,我再去弄点……”
傅廷收回了手,被发丝撩过的掌心空落落的,他蜷起残留着酥麻触感的指尖,对她笑了。傅廷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如春雪刚化开的湖面上撒下了日光。棠梨忙别开了眼。
傅廷目光掠过她身后方桌时骤然凝住。粗瓷碗里盛着大半碗米饭,两碟蔫黄的菜叶伴着酱色咸菜,油星子都不见半点。他眉心拧出一道褶皱:“你平日就吃这些?可是手头拮据?”
棠梨刚刚恢复平静的面容再次泛起红晕,她向来不精于厨艺,能将食材煮熟已是最大能耐。烹制肉食工序繁琐,平日她多是清炒时蔬佐以腌菜便算一餐,图个简单省事。若想打牙祭,自可去岑溪的酒肆解馋。
“不是的,银钱还宽裕……我……那个……不会……”话未说完她便噤了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傅廷凝视着眼前人,忽而想起那次他们一起被困在开满梨花的山谷,他尝过她烤制的河鱼——那滋味当真……他当时以为是受环境所限,却不想这姑娘当真不通庖厨之事。望着她胭脂色的耳尖,傅廷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这世间能遇见这般可爱的姑娘,当真极好。
“隔壁便是食肆,要不你去那儿吃。”棠梨不敢看傅廷,指着岑溪家的酒肆轻声提议。
傅廷将袖口挽至肘间:“不必,我来下厨。阿梨引我去厨房,家里可还有存粮肉菜?”
“家里”二字如细针刺入心尖,棠梨呼吸蓦地一滞。这寻常字眼于她而言,分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渴望经年却终究是镜花水月。
直到傅廷又唤了声,棠梨方如梦初醒。她疾走两步将人引向灶间,步履间带起细碎尘埃在斜照里浮沉。
傅廷揭开碗橱,只见几尾风干鱼和一小块腊肉寂然陈于其中,菜篮里蔫头耷脑的青椒更显萧索。他掂了掂腊肉,决意做青椒腊肉配油爆小鱼干。
棠梨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眼睫忽明忽暗。望着那人颠勺的熟稔姿态,疑惑在心间升起。他虽身世坎坷,寄人篱下,但到底是在魏家长大的公子哥儿,何至于通晓庖厨之事?更遑论官宦子弟素以执鼎俎为耻,他这做派着实叫人费解。
傅廷翻动着锅铲,见棠梨满脸迷茫的模样,顿时明白她的疑惑,笑着解释:“早同你说过我总角之年就在军营摸爬滚打,刚进去时被分到伙房当了两年火头军。”铁锅里的菜在他熟练颠勺下腾起香气。
棠梨若有所思地点头,难怪他举手投足都透着洗去铅华的质朴,与那些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待菜肴摆上桌,傅廷往她碗里夹了块热腾腾的肉片:“尝尝味道?”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执筷的手,那期待的小眼神就像等待夸夸抱抱举高高的丫儿。
棠梨抿嘴一笑,细品后眼睛微亮,这手艺与陈舟平分秋色,虽比不得刘大娘数十年灶台功夫,却也难得得很。
“好吃!”她真心夸赞。
傅廷嘴角不自觉扬起,盘算着明日要去集市寻些时鲜食材。这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是桩好事,倒叫他平白得了近水楼台的机会——都说食髓知味,他就要让她日日馋着自己做的饭食。
见棠梨吃得欢快,他又连着布了几箸菜。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恍惚间竟像极了寻常夫妻对坐而食的光景,连碗筷相碰的脆响都透着暖意。
“你也快吃。”棠梨用筷尖点着那碟腊味小鱼,“隔壁岑掌柜送的,说是他们村里年节才做的特产。”
傅廷执箸的手顿了顿,碟子里琥珀色的腊肉忽然就失去了诱人色泽。他状似随意地拨弄着碗中饭粒:“就是赁这屋子给你的东家?倒不曾听你提过,那是个怎样的人?”筷子无意识地在鱼身上戳出个洞。
“是个书生,替他父亲暂时打理生意。年纪约莫同你差不多。”棠梨随口应道,全然没留意到傅廷神色的微妙变化。
傅廷舌尖抵着后槽牙,那句“姓岑的长相如何”在唇齿间转了两圈终究没问出口。明日亲自去会会便是,总归不能叫那酸书生得了机会向阿梨示好——不单是他,任何男子都不行!阿梨身边不需要那些花花草草,有他傅廷日日守着浇灌便足够了。
饭后棠梨将碗碟摞得叮当响:“做饭劳你费心,洗碗这活我来。”傅廷见她揽活的架势也不和她抢,倚着灶台看她忙活,氤氲水汽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家常,倒比寻常夫妻更透着股自然温馨的意味。
待说到小元身世,傅廷将宣王之事细细道来。棠梨擦碗的手顿在半空,碗沿溅落的水珠洇湿了袖口。
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在山里顺手带一程的孩子,竟是流落民间的龙子凤孙,当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