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微弱的光线,棠梨勉强辨认出屋内有一男一女。男子头戴黑色斗篷,面容隐在阴影中。屋子正中摆着张方桌,桌上放着个雕花木食盒。男子大马金刀坐在桌前,旁边站着的女子始终垂着头,单薄肩膀缩成弓形,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墙缝里。
“吃。”男子甩出个字,就像她在三合村听到村民往猪槽里倒泔水时的腔调。
女子挪到桌边时衣摆擦出窸窣响动,揭食盒的手指在烛火下看着白得发青。她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这吃东西的模样应该是饿了一整天,不过半盏茶工夫,食盒已见底。
“去拾掇。”男子又冷声道,这句话却惊得女子一个踉跄。
此刻棠梨已能看清屋内情形。女子虽垂着脸,仍能瞧出柳叶眉樱桃口的轮廓,素布裙裹着袅娜身段。听到男子吩咐的刹那,她明显慌乱抗拒,直到男子从牙缝里挤出:“等着老子伺候你?”
女子浑身一颤,贴着墙根挪向暗处。棠梨这才发现西墙有道窄门,里头很快传来泼水声。
“作死么?要磨蹭到天亮?”男子踹翻脚凳。水声戛然而止,女子湿淋淋地走出来,水珠子顺着她光裸的脊背滚落。男子抄起人就往墙角的木板床一丢,帐钩撞在墙上叮当作响。
棠梨虽对傅廷暗生情愫,但对男女之事仍是懵懂无知。此刻透过墙孔窥见榻上朦胧纠缠的身影,听着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响动,突然如遭雷击般醒悟过来。耳尖瞬间烧得通红,慌忙退后两步背靠冷墙,仰头望着泼墨般的夜空连做几个深吐纳。
直到更漏将残,男子才推门离去。她屏息听着木梯吱呀作响,目送两盏灯笼在村道上拖出摇曳的光痕,直至再也看不见,方敢再次贴近那处孔缝。
床榻上的女子仍如断线傀儡般僵卧不动,里面听不到一丝动静。棠梨正疑心她是否遭了毒手,忽闻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破空而出,那哭声里裹着碾碎的自尊与崩裂的魂魄。
棠梨听着这哭声,攥着石壁的指节不自觉收紧,胸腔里似有把钝刀在搅。但她终究还是按捺住破门而入的冲动,真相未明时贸然插手,怕是对这女子反而不利,说不定是雪上加霜。她稳了稳心神,飞身下了古塔,心情沉重地回到了租赁的小院。
次日,棠梨踏入了隔壁酒肆,掌柜岑溪正捧着本书看,见了她神情怔了怔。
这孤冷女子赁了他家空宅已有几日,整日里戴着个帷帽在村中游荡如孤魂。头两日村中好些个泼皮见她独来独往,看身段就知是个美人,嬉笑着围上去想占人便宜,转眼却个个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哭爹喊娘。如今连村子里过路的土狗见着她,都会夹着尾巴绕道走。
岑溪想到此不禁哑然失笑,他倒不怕棠梨,他又不是登徒子,人家姑娘自然也不会揍他。
他放下手里的书,从柜台后亲自迎了出来。“姑娘,可是有事?”
棠梨环视大厅,此刻正值午时,食客却寥寥无几,怪不得这老板还有闲工夫看书。她摘下帷帽,漫应了声“吃饭”,径自挑了临窗的座位。她拿起桌上菜单,指尖沙沙几下,随手勾了几道菜便撂下。
岑溪将单子递给跑堂,亲自端来套青瓷茶具。茶汤注入杯盏时腾起袅袅白雾,棠梨颔首致谢,目光却越过窗棂凝在远处塔尖,“岑老板,那座塔是?”
“哦,那是村里的祭祀塔。”岑溪顺着她视线望去,“里边供着对灵泉村有丰功的前辈灵位。”
棠梨将茶盏往里推了推,金黄茶汤在青瓷茶盏中泛起细微涟漪,“这般要紧的地方,应该有很多人驻守吧?”
岑溪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淡淡,只是随口这么一问,便道:“那倒没有,平日只派人洒扫,唯每年祭祀大典才启塔门。”他见店内没什么要忙的,顺势在棠梨对面落座。
茶盏在棠梨指腹来回轻转,她尾音微微扬起:“开塔那日想必热闹?”
“自然,那可是'灵泉圣女节'。”岑溪语调不自觉带上几分庄重,“每逢这节,塔前广场都挤得水泄不通,外乡人也能前去观礼。村中祭司登坛请神,天谕借他口舌选出新圣女。待受完祝福,长老们便护着圣女入塔祈福。”
“哦?竟是如此!年年都有圣女?”棠梨握着茶盏的指节一紧。
“是的,每年都会举办。”
“那些历任的圣女后来去了哪里?”棠梨追问道。
岑溪将茶壶往桌案上轻轻一搁:“村里长辈都说,圣女完成祈福仪式后便入塔羽化登仙,在天上庇佑咱们灵泉村五谷丰登、灵泉永世不枯、村子永享太平。咱们村这么多年也确实如此,多亏了圣女们的庇佑。”
棠梨指尖微微发白,茶汤泼出一些在桌面,“这世间当真有神仙吗?”她抬眸望向对坐之人,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暗影。
岑溪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话尾的迟疑:“姑娘可是还有疑虑?”
“岑掌柜看着是个读圣贤书的?”
青年眼底倏然亮起星芒,脸上闪过一丝骄傲之色:“姑娘好眼力,夫子曾断言我今秋必能中举。只是……”
他忽地又摇头轻叹,“家父月前染疾,我是家中独子,理当回家照料,只得暂别书院接手了这酒肆生意……只怕这番耽搁,连来年的春闱也要误了。”语毕垂首凝视茶汤涟漪,水面倒映的眉眼笼着轻愁。
忽觉自己失态,他匆忙抬眼笑道:“不过这与姑娘所问有何关联?”
棠梨将茶盏放回桌上,摇头道:“罢了,有些话问出口怕是唐突。”
“但说无妨。”岑溪倾身向前,被吊起的好奇心被人提着偏不落地,他语气有些急迫,“岑某虽愚钝,倒还不至于被三两句问话惊着。”
棠梨唇角微扬:“岑掌柜到底是有中举之才的读书人,这气量就是不同。那我可就直说了,若是哪里冒犯,还望海涵。”她目光灼灼地锁住对方眉眼。“都说读书人最不屑鬼神之说,您就从未疑心过圣女们羽化登仙的真假?”
岑溪眼波微动,如同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旋即从容迎上那道带着些审视的目光:“至圣先师有言,敬天地,敬鬼神,敬圣贤。可见神明之说本就载于典籍。再者圣天子年年亲祭天地,为万民祈福。在下既是孔门弟子,又是天子臣民,自当遵圣训——信其有,敬其诚,却不必深究。”
他广袖轻振,指尖指向柜台书卷,“故而平日依旧勤修己身,未敢将前程托付香火。”
“当真是舌灿莲花。”棠梨暗自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