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个月,烟柳河里浮起了两具女尸。
一个是虞娘,另一个,是北岸陈家的儿媳。
陈家以做豆腐为生,其儿媳貌美,有‘豆腐西施’之称。
前年才生了个大胖小子。
却在今日,飘浮在烟柳河上。
世人各有生计,忙忙碌碌,听闻惨案,也只能抽空和边上的人闲扯几句。
悲剧只要没有降临在自己身上,就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姚珍珠也一样,听了只是心下一紧,该忙什么还得忙什么。
在姚家住了一晚,已是破例。
再不回去,沈家恐怕就要集体杀到北岸来了。
但总有些放不下家里,用过早膳,便又拉着玉珠,私下安抚了几句。
本是要检查春生功课的,沈怀谦已经代劳,并如实点评。
“春生很有悟性,就是有点急于求成……若能调整好心态,必成大器。”
姚春生面红耳赤,自是不服,小声嘟囔道:“一个纨绔,懂什么呀!”
“春生!不得无礼!”
姚珍珠冷着脸,语气严肃:“他是我夫君,你得尊称一声姐夫,且不说他讲的有没有道理,就冲你无礼待人,目无尊长的态度,那些圣贤书就已经是白读!”
姚春生眼睛一红,“长姐……我没有……不信你考我,最近读过的书,我都能背出来讲出来,我真的有认真读书。”
姚珍珠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
“长姐知你十分用功,但是春生你记住,你脱胎于姚家,养育于姚家,受益于姚家,但不能拘泥于姚家,狭隘于姚家。读书是为了明理、开智、见天地……而不仅仅是把它背下来,去应付谁的考验。你要通过它们,用不同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看得更远,将来才能走得更宽。”
姚春生有些哽咽:“可是长姐,你说过,姚家必须要改籍换命,要让后代子孙有更多的选择……”
姚珍珠微微一笑,打断了他:“改换门庭的事,有长姐就够了。”
自信且狂妄的语气,却让人莫名信服和心安。
今日的天本是阴沉沉的。
却在此时,头顶乌云被清风吹散,日头懒洋洋地露出脸来。
许是光线有些刺眼,沈怀谦别过脸去,眼睛有些潮湿。
曾几何时,父亲也曾这样训导过他。
说读书是为了开悟,是借他人的智慧和视角,去看这个世界。
而不是将自己束缚在家族的旧框里,固守一方。
说真正的孝顺和忠诚,是让家族因他而荣耀,因他而焕发新生。
是影响,不是改变。
父亲还说,将来若是入仕,也必然与权力无关,与汲汲为营无关,当为一方百姓,当为千秋万代。
读书为己,入仕为民。
这是父亲给他开的悟,让他看到的,是一条通往锦绣山河的光明大道。
父亲入狱,世界坍塌。
他在一片废墟尘雾里,看不到任何方向。
二叔三叔听说是杀头的死罪,吓的不敢出面。
袓母一病不起。
母亲背着成天吵着要找爹的怀珏,和他一起四处求人。
可是一切都变了。
从前巴结着他,要与他结识的人,回给他幸灾乐祸的冷嘲热讽。
平时来往的世家大族,闭门不见。
就连衙门里的小小狱卒,也敢将手伸到母亲身上……
他哭过,骂过,疯过,拼命过。
几度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的破碎。
可是没有一双手,是真的想将他搀扶。
他们只会像逗弄流浪狗一样,将他推来攘去,将他的尊严一点点捏碎。
他一直很想问父亲,有没有后悔看错这世道?
有没有后悔做那天真的圣贤人……
后来,是方可为的一句话,让他醍醐灌顶。
方可为说:“你以为你道德高尚,别人就不能为非作歹了吗?黑白本就共存于世,哪有什么清明净地。”
压在他身上的废墟,刹那解崩。
可是,眼前也再无光明大道。
他在一片虚无里,晃晃荡荡,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感知。
于是,他喝酒买醉,寻欢作乐,惹事生非……
世人看到的皆是荒唐。
却无人看到他的挣扎和求救,连他也是在某个醉酒后的午夜梦回,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早已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中,像一叶孤舟,被命运的浪潮推着,不知该驶向何方。
他也并非没有清醒的时候。
心里也曾有股小小的力量,叫嚣着说,站起来吧,反抗吧。
然,却又常感无力。
旁人的一句嘲笑,一个失望的眼神,瞬间就能将他打回原形。
最终,他将一切归于命运。
是命运的错,是上天的错,是世道的错。
如此,他越来越心安理得。
可姚珍珠说,有些命,只要我们不认,就有机会。
认了就是死局。
可她,也曾是个陷入废墟的无助孩童啊!
她是怎么爬出来的呢?
是否鲜血淋漓,是否也哭了一场又一场……
沈怀谦这样想着,顿感心脏疼的像是被人徒手摘走。
“夫君?”
听到姚珍珠唤他,沈怀谦下意识回头。
眼角一滴泪,悄然滑落。
姚珍珠很诧异:“春生对你是有些偏见,我替他向你道歉……”
但,不至于就被气哭了吧。
难不成,还真像初宜那丫头说的,是个娇夫?
沈怀谦忙伸手抹了把脸,有些尴尬。
“被太阳晃的……你,你忙完没有,该走了吧?”
姚珍珠点点头,“正要和你说,可以走了”
院子里,姚百万正在指挥春生和玉珠往马车上搬东西。
沈怀珏也在帮忙,圆滚滚的一团,像只憨态可掬的小熊。
怀里的各种零嘴堆得高高的,几乎要遮住她的视线,但她却毫不在意,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仿佛这些美味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姚珍珠看着,笑容和暖,温声提醒。
“怀珏,你忙点儿,小心脚下。”
沈怀珏没法回头,声音欢快传来:“嫂嫂,我好喜欢你们家呀!”
姚玉珠说:“那你嫁给春生呗。”
沈怀珏开窍比同龄人晚些,似懂非懂地直点头:“好呀好呀!”
姚春生顿时涨红了脸,一溜烟跑不见了。
姚珍珠失笑,瞪了玉珠一眼。
“休得胡说!”
玉珠朝她吐吐舌头,“说笑而已嘛。”
和睦轻松的氛围,让人心生愉悦。
沈怀谦也不由弯了唇,目光灼灼地黏在姚珍珠身上,头一次非常具象地感觉到一个人真的会闪闪发光。
像明月,清冷而皎洁,温柔地洒下一片银辉。
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而鲜活,因她而有了方向。
而他,竟幸运地站在了她的光芒里。
他深知,他不配。
也因这不配,有过对抗的心思。
可同时,又有贪念在心里疯狂滋生,想离她更近,想得到更多……
“夫君?”
姚珍珠被他看的很莫名其妙。
“为何这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