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踏过厚重门槛,进入城门洞幽深之处,马蹄敲击青石的回响骤然一变,少了旷野的回音,多了几分沉闷的厚实感。
光线穿过长长的门洞尽头,洒落进来,却并未照亮预想中那条拥挤而熟悉的泥土街道。
眼前骤然开阔,仿佛从狭窄的瓶口闯入了一片无垠旷野。
脚下不再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而是一条异常宽阔、笔直向前的大道。
路面以精细的糯米混合石灰浆仔细铺就,呈现出一种近乎玉石的温润质感,平整得令人咋舌,坚固异常,一直延伸向视野的远方。
在那大道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城池的轮廓,只是相比记忆中的云中城,那轮廓显得小了一圈,仿佛是这座宏伟新城的内胆。
这并非他们熟悉的瓮城结构,其规模之宏大,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俺的姥姥!”
张飞那双环眼瞪得如同铜铃,粗犷的嗓门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变了调,他猛地勒住缰绳,坐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他环顾四周,从左侧望不到边的城墙根,到右侧同样望不到头的墙体,再到前方那条气派非凡的主路,以及远处那座“缩小”了的内城,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自己鼻尖。
“这……这他娘是咋回事?”
“俺还琢磨着这城墙咋地看着宽了恁多,还当是老子眼花了呢!”
“乖乖隆地咚!这他娘是……是在外面又给套了一层城壳子?”
他的声音太大,震得周围空气嗡嗡作响,也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惊骇。
不止是张飞失态。
关羽微闭的丹凤眼倏然睁开,抚弄长髯的动作僵在半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掠过他素来沉稳的面容。
黄忠嘴巴微张,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因这巨大的冲击而舒展了些许。
郭子仪这位同样见惯了大场面的,此刻也是一脸愕然,目光在崭新的城墙与宽阔大道间来回扫视,似乎在估量这浩大工程所耗费的人力物力。
随陆恒一同凯旋的数万将士,更是瞬间炸开了锅。
疲惫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满脸的震撼与不可思议。
喧哗声浪潮般扩散开来,士兵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试图理解眼前这颠覆认知的景象。
他们离家不过半年光景,在外浴血搏杀,九死一生,将鲜卑主力彻底埋葬在白山黑水之间。
谁能想到,仅仅半年,他们誓死守护的家园,竟已悄然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修葺加固,这分明是凭空再造了一座更为雄伟的外城!
主干道两侧,并未如众人所料,立时便是鳞次栉比的房屋与喧嚣市井。
视野所及,竟是更为开阔的平整土地。
新鲜泥土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石灰味道,随着微风拂过鼻尖,带着一种建设初启特有的生涩气味。
蛛网般规划整齐的小道向着左右延伸,如同棋盘上的线条,勾勒出大片明显经过深思熟虑的区域轮廓。
虽然许多地块仍是黄土裸露,等待着未来的填充与建造,但区域划分的宏大雏形已然清晰可见,昭示着勃勃雄心。
东面,一块粗削的木牌立在那里,上面用墨笔写着几个大字:“东市预留地”。
西面,另一块相似的木牌则标明:“西坊规划区”。
目光再投向远方,越过这些规划区域,能隐约望见一些被夯打得极为坚实的地基轮廓,其规模与位置,暗示着那里将是未来商铺、酒楼、邸店云集之所在。
整个新辟的外城区域,此刻就像一幅刚刚在天地间铺展开来的宏伟蓝图,每一寸土地都散发着蓄势待发的生机,充满了无限可能,那股磅礴的气魄,几乎令人窒息。
人群的骚动中,辛毗的身影排众而出。
他几步上前,衣袍上似乎还沾染着些许尘土,面容略带疲惫,但眉宇间洋溢着一种大功告成后的欣慰与自豪,向着陆恒深深一揖。
“主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有力,“此城,正是依照您离去前所赐图纸,动员全城之力,新建之外廓。”
他微侧身,手掌虚引向脚下那条宽阔大道:“此主路,以糯米石灰浆所造,日夜打磨,坚固远胜寻常夯土路,足以承载千斤重车往来驰骋,百年不坏。”
接着,他手臂划过两侧广袤的空地:“东西两侧,依照主公规划,分别为商贸聚集之东市,以及工坊民居混杂之西坊。工匠营与征调民夫不舍昼夜,冒严寒,战风雪,如今已初具规模框架。只待北境安靖,商路重开,此处必将迅速汇聚人流,成为北疆繁华新核心。”
陆恒静静听着,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感受着脚下道路传来的坚实触感,最终缓缓颔首。
云中城建设速度,确实远超他的预想。
辛毗及工匠团队所展现出来的惊人执行力与效率,值得最高度的赞扬。
他眺望着远处那些正在打下的地基,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的景象,声线低沉而富有穿透力:“佐治,外城商贸区域之建设,必须加快步伐,务必尽早促成。”
“我需要的云中,绝不仅仅是一座坚固的边防堡垒,”陆恒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更要将它打造成北疆商贸辐辏、人烟浩穰的中心!吸引流散人口,汇聚天下财富,这才是令云中长治久安,真正强大的根本方略!”
辛毗闻言,神情一肃,再次躬身,语气斩钉截铁:“毗,必竭尽所能,不负主公重托!”
此时,郭嘉轻步上前,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眸子此刻也映着这片新城的景象,轻咳一声,声音清朗:“主公深谋远虑,诚乃万世之基。”
“人口与商贸,恰如城池之血脉流动。外城骨架既立,当立刻颁布政令,广纳流民,减免赋税,厚待商旅,引四方之水,注入云中这片新池,使其真正活络起来,而非仅仅一座空旷坚城。”
陆恒侧首,对郭嘉的补充表示了全然的赞同。
这正是他心中所想。
陆恒的目光从远方的地基收回,转而投向那巍峨内城的轮廓,声音里带着一丝征尘未洗的沙哑,却依旧沉稳:“内城府邸,修缮得如何了?”
辛毗挺直了身躯,脸上那份完成浩大工程后的疲惫被一种满足感冲淡不少,他拱手回禀,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欣慰:“回禀主公,内城太守府已修葺完毕,焕然一新。”
“府内陈设用度,皆已备齐,只待主公入住。”
“此外,依据主公先前的吩咐,在太守府东西两侧,也为诸位将军及主要属官新建了府邸院落,同样可以即刻迁入,无需再屈就于临时营房。”
此言一出,队列前方的关羽、张飞、黄忠等人,这些久经沙场的悍将,面容上那紧绷的线条明显柔和了许多。
关羽那双丹凤眼微阖,似在回味家的安宁;张飞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仿佛已经闻到了家常酒菜的香气;黄忠轻轻捋了捋颌下的胡须,眼神中流露出对安稳休憩的渴望。
征战半年,枕戈待旦,风霜雨雪皆是寻常,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安稳落脚之处,洗去征尘,卸下甲胄,无疑是此刻最实在的慰藉。
陆恒缓缓转过身,面向身后那一片钢铁森林般的军阵。
将士们队列严整,甲胄上沾满污渍与血痕,面庞黝黑,写满疲惫,但半年浴血厮杀磨砺出的铁血煞气,依旧扑面而来,令人心悸。
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庞,最终落在关羽、张飞、黄忠、郭子仪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建立赫赫功勋的将领身上。
“诸位兄弟,随我出征已有半载。”
陆恒的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力量,清晰地穿透风声,送入每一个士兵耳中。
“餐风饮露,浴血搏杀,你们的功劳,我陆恒铭记于心,云中城的百姓亦不会忘记。”
他略作停顿,让这句话的分量沉淀下去。
“今日凯旋归来,家就在眼前。”
“都先回府、回营,好生歇息,洗去这一路风尘。”
话锋一转,他提高了些许音量,宣布了一个让所有底层士兵心头剧震的决定。
“传我将令!”
“全军将士,凡家在云中或左近,欲归家探亲者,可自行前往各营军需处登记姓名籍贯。”
“核实无误后,准假三日!”
“三日之后,再回营报道!”
命令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短暂的寂静之后,军阵之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谢主公恩典!”
“主公仁义!”
“哦!可以回家了!”
压抑了许久的思乡之情,对亲人的挂念,在这一刻尽情释放,汇聚成一股滚烫的暖流,驱散了边塞的寒意与征途的疲惫。
无数士兵激动得互相拍打着肩膀,有些甚至喜极而泣,用沾满泥土的手背胡乱擦拭着眼角。
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绽放出最真挚、最热烈的笑容。
陆恒抬手,缓缓下压,示意众人安静。
欢呼声渐渐平息,但那份激动人心的氛围依旧在空气中涌动。
关羽、张飞、黄忠、郭子仪等高级将领率先出列,齐齐向陆恒抱拳躬身,行礼告辞。
他们身后,各自的亲兵侍卫也迅速整队跟上。
关羽步履沉稳,自有一股威严气度,向内城方向行去。
张飞性子最急,哈哈大笑着,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旁边一位副将的肩甲,发出砰砰闷响,然后大步流星,几乎是跑着冲向自己的新家。
黄忠则与几位老成持重的将领并肩而行,步履虽缓,却透着归心似箭的意味。
郭子仪落在稍后,目光复杂地回望了一眼这片初具雏形的外城,才转身跟上。
张辽并未随他们同去,他领着那支新收编、番号定为“征北军”的部队,在专门负责引导的军官带领下,朝着独立营区开拔。
这支军队成分复杂,需要尽快整训,融入云中体系。
其余各部兵马,也在各自将校的指挥下,开始有序地移动。
一部分开赴内城原有的老营盘驻扎,另一部分则暂时安置在外城划定的临时驻地。
巨大的军阵如同活过来一般,缓缓蠕动、分解、流淌。
沉重的脚步声、甲叶摩擦声、兵器碰撞声、军官的口令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雄浑的交响。
大军入城掀起的喧腾与激动,正逐渐转化为一种秩序井然的安顿和休整。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这座焕然一新的双层雄关之上,也照亮了每一个归来者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庞。
漠南的血与火已经熄灭,云中的建设与生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