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北麓,弹汗山。
寒风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刮过枯黄的草原,卷起残雪与沙尘,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往日里水草丰美、牛羊遍地的王庭所在,此刻却透着一股萧瑟与困顿。
低矮的毡帐稀疏散落,许多显得破旧不堪,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
偶尔有牧民缩着脖子,匆匆走过,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忧虑和疲惫。
就连那些曾经膘肥体壮的战马,如今也大多瘦骨嶙峋,无精打采地啃食着地面上仅存的枯草根。
两个多月前那场云中城下的惨败,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鲜卑人的心头。
南下的梦想被无情击碎,无数勇士的鲜血染红了汉人的土地,却连一粒粮食都没能带回来。
这个冬天,格外难熬。
王帐之内,却与外面的萧瑟截然不同,或者说,是刻意营造出一种不同的氛围。
篝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寒意。
烤全羊的香气弥漫,油脂滴落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鲜卑南王和连,大马金刀地坐在铺着厚厚兽皮的主位上。
他脸上强装着威严,但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掩饰的焦虑,却在火光跳跃下若隐若现。
两个穿着暴露的异族女子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一个为他斟满马奶酒,一个替他撕下烤羊腿上最焦嫩的部分。
和连抓起一块流油的羊腿,狠狠咬了一大口,仿佛要将心中的憋闷与屈辱一并吞下。
下方两侧,是各个部落的首领。
他们面前也摆放着食物和酒水,但气氛却远谈不上热烈。
许多人只是默默地撕扯着羊肉,眼神闪烁,心思各异。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却压不住那股沉闷压抑的气息。
败仗的阴影,食物的短缺,部族的损失,未来的迷茫……这些都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单于。”
一个略显精悍的身影站了起来,打破了沉默。
是素利,一个颇有实力的部落首领,以心思活络、眼光毒辣着称。
他抹了抹嘴角的油渍,看向和连,声音带着几分试探:“最近南边传来消息,说是有咱们鲜卑打扮的军队,正在并州境内攻城掠地,声势还不小?”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其他首领,继续道:“听说动静闹得很大,连汉人的雁门、五原都告急了。单于,这……会不会是咱们哪个部落私自动手了?”
这话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齐刷刷地望向和连。
和连的咀嚼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他当然也听到了风声,甚至比素利知道的更详细。
但他很清楚,那绝对不是鲜卑人干的!
惨败之后,各部落元气大伤,哪里还有能力组织起那般规模的南下行动?
更何况,消息里描述的那些“鲜卑军队”的行动方式,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围而不攻,虚张声势,这根本不是鲜卑勇士的作风。
“不是我们的人。”和连放下羊腿,声音有些沉闷,“具体是何人所为,还在查探。”
素利眼中精光一闪,紧追不舍:“既然不是我们的人,那会不会是汉人自己搞的鬼?可不管是谁,既然并州那边乱起来了,单于,这会不会是我们的机会?”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蛊惑:“我可听说,那个陆恒到了云中之后,把地方治理得相当富庶,城池里囤积的粮食布帛堆积如山!如今他似乎被调回了洛阳,云中空虚,并州又大乱,我们何不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南下捞一把?”
“对啊,单于!”立刻有其他首领附和起来,眼中重新燃起了贪婪的火焰。
“素利首领说得对!我们的人饿着肚子,马匹都快冻死了,再不想办法,这个冬天怎么熬过去?”
“汉人不是在自己打自己吗?我们正好去捡便宜!”
“云中!听说那里的粮仓都是满的!”
一时间,群情有些激动,仿佛看到了度过难关的希望。
和连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他猛地一拍面前的矮几,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糊涂!”他厉声喝道,试图用音量压下心中的不安,“你们以为汉人都是傻子吗?”
他扫视着众人,语气带着后怕:“那个陆恒!你们忘了他有多可怕吗?他的军队有多强悍?云中城下,我们死了多少勇士?!”
“并州的消息如此诡异,谁知道是不是汉人故意设下的陷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那个陆恒,就算他人不在云中,谁敢保证他没有留下后手?他的军队不仅能打,而且狡猾得很!上次我们是怎么败的,你们都忘了?!”
和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场惨败,如同梦魇,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
他绝不愿意再冒险,尤其是在这种敌情不明的情况下。
然而,他的谨慎和恐惧,在急于摆脱困境的部落首领们看来,却成了懦弱和胆怯的证明。
“单于……”素利还想再说些什么。
“够了!”和连粗暴地打断他,抓起酒碗,将马奶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此事不许再提!安分守己,熬过这个冬天再说!谁敢擅自南下,破坏我的命令,休怪我按族规处置!”
他试图用强硬的态度来维护自己的权威。
但帐篷内的气氛,却在他话音落下后,变得更加冰冷和诡异。
首领们不再说话,纷纷低下头,继续对付着面前的食物,但眼神中的不满和失望,却再也掩饰不住。
有人嘴角撇了撇,露出不屑的表情。
有人悄悄交换着眼色,传递着无声的信息。
一个靠近角落的、身材格外魁梧的部落首领,甚至低头往毡毯上啐了一口,动作隐蔽,却充满了鄙夷。
和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怒火翻腾,却又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知道,自己的威望,在云中城下随着数万勇士的尸骨,一同被埋葬了大半。
如今,他的谨慎,被视为胆怯。
他的命令,正在失去效力。
这顶象征着权力的王帐,似乎也变得不再稳固。
暗流,已在涌动。
外面呼啸的寒风,仿佛也钻进了帐篷,吹得人心冰凉。
这场旨在鼓舞士气的宴会,最终在一种尴尬而沉闷的氛围中,草草收场。
首领们各自离去,留下和连独自一人,面对着跳动的篝火和满桌的残羹冷炙,脸色阴沉得如同帐外的夜色。
他隐隐有种预感,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让他恨之入骨,又畏之如虎的名字——陆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