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声碎在暮色里,安陵容指尖抚过腕间缠绕的雪色丝帕,药香混着椒墙透出的潮气在殿内浮沉。
张嬷嬷佝偻的背影映在十二幅缂丝屏风上,正将犀角梳插入妆奁第三层暗格,那里藏着半枚褪色的合欢花钿——是当年她初承恩宠时皇帝亲手簪的。
\"娘娘可要传膳?\"小宫女捧着掐丝珐琅食盒跪在珠帘外,热气蒸腾间隐约可见翡翠虾饺上缀着金箔,是皇帝晨起特意嘱咐御膳房制的。
安陵容却盯着菱花窗棂上凝结的冰纹,那是昨夜宁贵人撞镜时震裂的。
碎冰折射着琉璃宫灯,在她裙裾间投下细密光斑,恍若太液池底摇曳的血色月光。\"撤了吧。\"她抬手按了按突跳的太阳穴,玛瑙护甲不慎勾断了一缕青丝,断发轻飘飘落在盛着残药的钧窑碗中。
张嬷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中银剪\"当啷\"砸在青玉地砖上。
安陵容转身时瞥见老嬷嬷袖口翻起,腕间赫然有道暗红勒痕,形似冷宫井绳的纹路。\"端妃娘娘...\"张嬷嬷浑浊的眼珠在听见三更梆子时骤然清明,\"昨儿老奴送药渣去焚化炉,撞见李嬷嬷捧着个黑漆描金匣往钦安殿去,那锁眼...镶着双头蛇图腾。\"
安陵容腕间毒纹突然灼痛,前世记忆如毒蛇吐信般袭来。
彼时端妃抚着汤婆子斜倚在暖阁,笑吟吟递来掺了红花的阿胶糕,朱唇轻启说的却是:\"妹妹这胎坐得倒是稳当。\"她猛地攥紧案上《黄帝内经》,书页间飘落半张泛黄脉案——正是端妃十年前小产时太医所书,墨迹洇着经年泪痕。
\"雪雁。\"她轻叩案上鎏金错银铃,贴身宫女应声从多宝阁阴影中走出,鬓边白玉兰随着步履轻颤,\"去太医院查查,最近十日申时三刻的当值簿。\"窗纸忽被北风撕开裂缝,安陵容望着雪雁消失在游廊尽处的背影,忽觉那件藕荷色斗篷竟与宁贵人自戗时穿的月白中衣是同一匹苏绣。
更漏声咽,烛芯爆开的火星子溅在青金石镇纸上。
安陵容就着残烛细看六宫账簿,朱笔在\"延庆殿炭例\"处悬了许久——端妃宫中今冬竟多领了三十斤银骨炭,而药方上明明写着\"畏热盗汗\"。
指尖划过\"犀角\"二字时猛然顿住,前世皇帝头风发作那夜,端妃宫中燃的正是掺了犀角粉的安神香。
雪雁归来时斗篷结着冰碴,呵出的白气在琉璃灯下凝成诡谲图案:\"禀娘娘,申时三刻当值的周太医...是当年为齐妃娘娘请平安脉的。\"安陵容手一颤,羊毫笔在洒金笺上拖出长长墨痕,恍惚又见齐妃端来的那碗掺了夹竹桃的杏仁酪,白瓷碗沿映着端妃绣鞋上振翅欲飞的仙鹤。
\"备轿。\"她突然起身,缠枝牡丹纹裙裾扫翻案头药碗,褐汁在青砖上蜿蜒成奇异图腾,\"把前儿暹罗进贡的龙脑香取来。\"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眉间花钿却红得滴血。
多宝阁深处传来细微响动,那尊鎏金送子观音像不知何时转向了翊坤宫方向,掌中玉瓶渗出暗红水痕。
行至游廊转角,忽有婴孩啼哭刺破雪夜。
安陵容攥紧手炉回头望去,只见枯枝在宫墙上投下爪牙般的暗影,而端妃寝殿方向隐约飘来熟悉的沉水香——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恰如当年她滑胎时浸透锦褥的温热。
安陵容驻足在钦安殿汉白玉阶前,望着飞檐下垂挂的鎏金惊鸟铃。
那铃铛纹路与冷宫残铃如出一辙,此刻却在北风中纹丝不动。
雪雁怀中龙脑香匣突然发出细碎响动,像是某种活物在檀木夹层中抓挠。
她抬手正了正鬓边九尾凤钗,凤目嵌着的东珠映出端妃宫门前两盏突兀的红灯笼——本该悬白绫的宫檐下,此刻却翻涌着朱砂般的血色光影。
安陵容扶着雪雁的手踏上延庆殿台阶时,鎏金护甲在宫灯下流转着暗红光泽。
她特意挑了件月白缠枝莲纹氅衣,领口缀着的珍珠在寒夜里泛着冷光,恰似太医院案头那枚用来试毒的东珠。
\"皇后娘娘万安。\"李嬷嬷掀开万字不断头锦帘,浓重的药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
安陵容垂眸扫过老嬷嬷新换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的玉料间缠着缕金丝,正是内务府上月才登记造册的贡品。
暖阁里端妃正倚着杏黄引枕绣百子千孙帐,听见通传便要起身。
安陵容快步上前按住她肩膀,指尖触到织金缎下突兀的骨骼:\"姐姐快歇着。\"她目光掠过炕桌上冒着热气的药碗,乌沉汤药里浮着几片艳红花瓣,像极了当年滑胎时染透裙摆的血色。
端妃咳嗽着拢了拢银鼠皮手笼,腕间红绳却从袖口滑出一截。
安陵容瞳孔微缩——那绳结打法分明与冷宫梁上的白绫结相同。\"劳烦妹妹深夜探视。\"端妃声音沙哑如粗粝砂纸,手指却稳稳捏着绣花针在绢帛上穿梭,\"皇上赐的野山参还没用完呢。\"
窗棂忽被北风撞开,安陵容起身关窗时瞥见庭院角落新翻的泥土。
积雪下隐约露出半截黄符纸,朱砂符文被雪水洇成血色。\"听说钦安殿的法师前日来为姐姐祈福?\"她转身时裙摆带倒了药碗,褐汁在青砖上蜿蜒成蛇形纹路。
端妃绣着石榴花的帕子轻轻按在嘴角:\"不过是些驱邪的寻常法事。\"烛火跳动间,安陵容看见她耳后有三道新鲜抓痕,像极了猫爪留下的印记——但端妃宫里从不养猫。
更漏声里,雪雁捧着鎏金暖炉进来添炭。
安陵容伸手烤火时,玛瑙戒指不慎落入炭盆,溅起的火星在端妃裙摆烧出细小孔洞。\"妹妹当心。\"端妃突然握住她手腕,枯瘦手指精准按在毒纹位置,\"听闻皇上近来常犯头风,太医院用的安神香可还对症?\"
安陵容腕间灼痛骤起,恍惚又见前世那缕掺着犀角粉的青烟。
她反手扣住端妃命门,指尖触到异常跳动的脉搏:\"姐姐这畏寒的病症,倒是与当年齐妃...\"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李嬷嬷的惊呼:\"娘娘恕罪!
老奴这就收拾!\"
借着众人慌乱的间隙,安陵容瞥见多宝阁深处闪过一抹鎏金光泽。
那尊送子观音不知何时转向了养心殿方向,掌中玉瓶渗出的暗红液体,正缓缓滴入下方盛着雪水的钧窑碗。
回宫路上,安陵容将暖炉递给雪雁:\"查查延庆殿近日领过多少朱砂。\"轿辇经过钦安殿时,她忽然掀开锦帘——檐角惊鸟铃不知被谁系上了红绳,在风中摇晃着诡异的弧度,像极了端妃腕间那截催命符。
三更时分,安陵容对着烛火细看六宫名册。
鎏金剪刀\"咔嚓\"剪断绘着端妃封号的洒金笺,碎屑落入香炉时腾起青紫色烟雾。\"让内务府把延庆殿的炭例再添二十斤。\"她将名册丢进火盆,看着\"齐妃\"二字在火焰中蜷曲成灰,\"告诉周太医,该换张祛湿的方子了。\"
忽有急促脚步声穿透雨雪,小太监跪在殿外带着哭腔:\"禀娘娘,皇上...皇上在养心殿批折子时突然晕厥!\"安陵容手中茶盏应声而碎,碧色茶汤顺着指缝滴在《黄帝内经》上,将脉案中的\"犀角安神\"四字泡得模糊不清。
\"更衣!\"她扯下身上常服,九尾凤钗在慌乱中划破掌心。
鲜血滴在雪雁捧来的明黄朝服上,恰似端妃药碗中那瓣诡艳的红花。
行至月华门,安陵容突然勒令轿辇停下——东南角漆黑的宫墙上,端妃的寝殿竟在子夜时分亮起了两盏赤红宫灯,在雪幕中如野兽充血的眼瞳。
养心殿内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太医们跪在蟠龙柱后瑟瑟发抖。
安陵容推开鎏金殿门时,看见皇帝枕边摆着个黑漆描金匣,锁孔处双头蛇图腾正对着她露出獠牙。
而在她身后,端妃的轿辇已停在丹陛下,李嬷嬷怀中揣着的脉案被雨水浸透,隐约露出\"犀角\"与\"红花\"交缠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