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记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的女孩子。
办事生嫩?不不不——这手法,这声音,这样子,她已经掌控了全场的节奏。现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急着听她的话。
“……哎呀,这孩子,话太多了点。”赵书记慢悠悠地说。
张东尧怎么听,都从赵书记的话里,听出一点淡淡的自得。
于是他试探:“您没用错人!”
赵书记摆摆手,绷紧面孔,口中谦虚:“小孩,小孩,还得再观察。”
张东尧懂了。
赵书记这是炫耀起来了!
……
和会场中的惊涛骇浪相比,罗璇的声音范围反而得很平静。
她平静地说:“过去的罗桑厂已经死了。罗桑厂没钱了,停产了,死得透透的,只剩一具壳子。别回忆啦!旧时代过去了!你们再指望过去那一套,不可能了。如果我们继续吃老本,指望着旧资产,老客户,卖地卖机器,我们的问题不会得到任何解决,我们还是没有钱。罗桑厂还是会死,或早,或晚。”
广场上,不知何时起,已经满是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
赵书记回头看了下,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
为什么罗桑厂能容纳下这么多人?
他定睛一看,原来罗桑厂厂门打开,人挤满了整个操场,又挤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去。
张东尧低声说:“半个罗桑县的人,都聚在这里了。”
这不奇怪。罗桑厂的死活,关系到罗桑县的死活。
无数人如潮水般挤在罗桑厂狭小的操场上,挤在罗桑厂外面的街道上,挤在网球场里。密密麻麻的人,穿着暗色的厚衣服,站在寒风里,压抑的面孔,却有着特别亮的眼睛。
密密麻麻的人,鸦雀无声,死死地盯着罗璇,等着她讲话。
罗璇举起话筒,所有人的头不自觉地跟着话筒转动出一个微妙的角度。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旧的时代落幕了,罗桑厂死了。我们中的一些人也死了,但也有一些人选择活下来!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来临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放弃过去的一切,放弃过去的老做派,老思路,放弃躺在固定单子上吃吃喝喝,我们必须认清现实,必须吃尽千辛万苦,想尽千方百计,如果罗桑县是一个小岛,我们就要主动出海!赚到钱,活下去!”
会场一片死寂。
众人高高地抬起头,努力睁大双眼。
“诸位,现在欧洲能源危机,羽绒服订单供不应求——”
供应商喃喃自语:“那也轮不到我们啊。”他死死盯着罗璇。
罗璇猛地拉开红色羽绒服拉链。她把红色羽绒服脱下来,高高举过头顶,宛如一面红色旗帜。
“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去抢羽绒服订单回来!我们罗桑县集体作战,外面那些个体户,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现在已经到了罗桑厂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老单子不够吃,我们就去外面找新单子回来!大家都知道羽绒服的利润,我现在可以宣布,我已经谈妥了第一批羽绒服订单,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赚到钱,我们就分红,我们就发奖金,我们就给供应商结款!”
“为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后来者又争又抢!”
供应商“啊啊啊”地尖叫起来,把白幅一丢,张开手臂:“出海!去抢市场!”
现场骤然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和雷鸣般的掌声,喧嚣声如同罗桑河水一股一股传出去,越传越远,哪怕是罗桑县最遥远的角落,都有欢呼声。
在很遥远的地方,不知是谁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出来。很快,在更多的地方点燃了鞭炮。
罗璇站在台上,举起一只手,高呼:“再造一个罗桑厂!”
无数人跟着喊:“再造一个罗桑厂!”
张东尧皱眉咂摸半天,总觉得眼前一幕颇为眼熟。
他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所有历史书,恍然大悟:
这是经济搞不起来,民众负担沉重不堪,需要转移矛盾,所以——
发动对外战争啊?
……
赵书记疑惑地站起身:“集体行为?抢单子?去哪里抢单子?”
张东尧下意识说:“去江西共青城,抢他们的外溢羽绒服订单。”
赵书记皱眉:“能抢来?”
张东尧下意识说:“共青城的外贸羽绒服订单排到明年去,根本做不过来,其他承接外溢订单的都是私人小厂,我们罗桑厂可以汇聚整个罗桑县产业集群的力量,降维打击。”
赵书记盯着张东尧看了半天,忽然说:“你很熟?”
张东尧住了嘴。
他想起,自己考察过江西共青城的羽绒服产业集群后,把方案递给罗璇,极力劝说她去拉些单子。
而罗璇采纳了他的建议,居然把事情办得这么大!
入局的人越多,规模越大,事情越容易办砸,但一旦成功,就是轰轰烈烈的成功。
罗璇好大的胆子!
张东尧看着罗璇,想起她每次的行事,不得不佩服。
手机响了一下。
张东尧的目光凝滞了。是医生的短信:“你姐的手指动了!”
张东尧放下手机,转过头,又看向台上的罗璇。他站在欢呼的人群里,笑着拍手,笑着流泪。
罗桑厂一定有救。他坚定地想。就和他姐姐一样,一定还有救。
罗桑厂还会再活过来。他姐姐也会活过来。他会如愿拿到博士学位,毕业留校,在之河市买一个小房子,把姐姐接到家中,从此一生安宁而平静。
张东尧看着台上的罗璇,转头又看了看赵书记。
“衰败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没有希望。”
“而现在,至少,我们有了希望。”他抹了把眼泪,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