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岚抬起头,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细汗,脸上倦意未消,却还是漾开一个温和的笑。
“翠花姐,跟我这儿还外道啥。”
她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都是一个村的,为了啥,还不就是盼着日子好过点?大家伙儿劲儿往一处使,把事情干好喽,比啥都实在。”
村里的烟火气,好像真的又回来了,一天比一天浓。
不再是以前那种死气沉沉,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光景。
想到这些,周晓心里头五味杂陈。
半辈子颠沛流离,跟命数掰着手腕,到头来,根竟扎在了这穷山沟里。
也算……找到了自己的坑位吧。
隔天傍晚,周晓回了村。
人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落日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风是从省城方向吹来的,刮在脸上,还能嗅到一股子城里特有的烟火尘土气。
他刚从那边回来,肩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不沉,里面是几份刚谈下来的订单。
脚下的土路还是老样子,坑坑洼洼。
他刚迈开步子,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小炮弹似的身影,从前面跌跌撞撞扑过来。
“爹!”
周小小的嗓门又亮又脆,跟个小炮仗似的。
她一头扎进周晓怀里,劲儿还不小,撞得周晓往后趔趄了一下。
小丫头仰着那张沾了灰的小脸,鼻尖冻得有点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催着问:“你咋才回啊!我都在这儿等半天啦!”
周晓低头,看着女儿这张写满依赖的小脸,心里那点奔波的疲累,顿时熨帖了不少。
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头。
“哦?等急了?”
他笑起来,眼角的褶子都深了些,“爹这不是去给你弄好东西了嘛。”
说着,他从布包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油纸包。
小心翼翼打开,露出里面两块黄澄澄、油亮亮的芝麻糖。
周小小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可她小嘴一瘪,还是摇了摇头,“爹,你吃!我不馋。”
话是这么说,那双小手却把自己的衣角都快揉烂了。
周晓还能不清楚自家丫头那点小九九?
他故意板起脸,把糖往她小手里一塞。
“拿着吃!爹在城里吃过好的了,不差这一口。”
“这玩意儿甜,吃了有力气,回头还得帮爹干活儿呢!”
周小小这才咧开嘴。
她急忙咬了一口。
糖渣子粘在嘴角。
小舌头一舔,那笑容更甜了。
“爹!你好厉害!”
“村里人都说你把东西卖到省城去了!”
“大老板抢着要呢!”
周晓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他站起身。
省城那些人的脸又晃过眼前。
一张张笑脸背后,全是算计。
压价那个狠劲,差点让他当场掀桌子。
可村里人还眼巴巴等着呢。
那一张张脸,都盼着他带回好消息。
他硬是把火气压下去,磨破了嘴皮子,才签下那几张单子。
“走,回家。”
周晓牵起女儿的小手。
往村里走。
还没到家,就先听见了新工坊那边的动静。
灯火把窗户映得暖黄。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着爷们儿的粗嗓门笑骂,传出老远。
那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热乎。
工坊里头热火朝天。
大壮的大嗓门最响亮:“哎哟老李!你这手劲儿咋回事!跟新媳妇上轿似的!木头得这么走刀!看明白没?照阿岚那图样来!”
他手里抓着个木牌,边说边比划。
那木牌上刚刻好的狼头,凶是凶,透着股活气。
阿岚就站在旁边。
手里还捏着炭笔,正对着图纸划拉。
外头的脚步声让她抬了下头。
看到是周晓,她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
手里的炭笔差点掉地上。
她赶紧低下头,手指头抠着图纸边儿,装作很忙的样子。
心跳得有点乱。
“晓哥,你可算回来了!”
没等周晓站稳,大壮那蒲扇大的巴掌就呼了过来,结结实实拍在周晓肩上,震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省城那边咋说的?那帮穿绸缎的没给你甩脸子吧?”
周晓把肩上的旧布包往旁边一张破桌子上一掼,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为难?”他扯了扯嘴角,声音里还带着赶路的沙哑,“那帮城里坐办公室的,抠得要死!磨了两天!总算签了三家,以后咱们的东西,直接送他们柜上去卖!”
这话跟点了火药桶似的,工坊里“嗡”一下就炸开了锅。
原本还在埋头干活的村民,呼啦啦全围了过来。
“真的假的晓哥?”
“进城里铺子卖?那得多少钱啊?”
“咱以后能吃饱饭了不?”
七嘴八舌,声音都带着颤。
周晓抬手往下压了压,盖过喧闹,“能挣钱是肯定的!但丑话说前头,活儿要是糙了,人家一样退货!这几单要得急,量大!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扭头看向大壮,“大壮,人手盯紧点,谁敢磨洋工,直接给我滚蛋!”
再转向阿岚那边,“阿岚,图样子得快!”
“明白!”大壮胸脯拍得山响,转身就去吼人了,嗓门震得屋顶的灰都往下掉。
人群散开些,阿岚才从角落那边挪过来,手里捏着一张新画的图纸,纸边被她指尖抠得有点卷。
她把图纸递到周晓跟前,脸颊有点烫,说话声音也放轻了,“晓哥,你看这个行不?……是听寨子里老人讲的古,画了个狼群守着寨子的样子,城里人……会不会觉得新鲜?”
周晓接过图纸,目光落在上面。
图上狼群的线条带着股蛮劲儿,背景是模糊的草原轮廓,一股子苍莽野气扑面而来。
他喉结动了动,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几分赞赏,“行啊阿岚,你这脑子是真好使!这图有味道!做出来肯定压得住场子!”
阿岚脸颊更热了,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角,头垂得低低的,“晓哥你快别夸了……我、我就想着能帮上忙,让大家伙儿日子好过点……”
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见了。
周晓瞧着她那低眉顺眼,手指头都快把衣角揉破的模样,心头莫名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