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只看见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白衬衣戴眼镜的男人,通身气质矜贵。打眼一看似乎是个正经斯文的文化人,仔细看那人眉眼,分明是个风流人。
不论如何,这确实是一位地位不同寻常的人。
他下来后,车里又出来一个穿着普通的人。那人戴着帽子,看不清脸。
何剪西做了请的手势,刚要说话。张海楼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说:“何爷,走吧。”
何剪西抬头看他,眼睛里分明有些不忿。张海楼十分开心,也伸手做请的手势,随后带着人往里面走。
看着亲昵,只有何剪西知道这分明是挟持。
张海桐跟着进去时,着实有些惊艳。这地方是完完全全的南方古建筑风格,没有北方那种直白的规矩富丽之感,反而十分精致,讲究一种曲折感。
这栋楼确实不像单纯喝茶的地方。
南楼是张海琪走的时候吩咐董家一手操持起来的,明面上是张海娇掌事。但楼怎么建,里面如何布局,包括如何经营都是董家人说了算。
后面张海客也有派人到厦门。考虑到明面上的话事人是个女孩,因此来的人都是女性族人。
本质上来讲,这里真正的决策者其实是张海客。张海娇更像台前的喉舌。但以她的年岁,在别人的协助下能把茶楼明面上的生意和人事往来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很厉害了。
从大门进去,穿过屏风就是一间铺满地毯的大堂。大堂穹顶很高,中间没有隔断。从一楼可以直接看见整栋楼最顶端,以及每层楼的走廊。
里面挂满了红灯笼。李朝白天不点灯,楼里采光也非常好。古朴典雅,又金碧辉煌。
人站在堂中抬头望去,便会产生敬畏之感。大堂最中间的台子上请了说书先生和乐师轮番表演。何剪西说,如果有贵人过大日子,还会包楼唱大戏。
他们一行人刚进来,堂中不少人的目光便汇集而来。直到张海娇从二楼的房间出来,探究的目光达到顶峰。原本混着乐曲的鼎沸人声渐渐变低。
女掌柜穿一身裁剪得体的旗袍,外面套着珍珠外衫。头发梳的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忽略身量,她看着确实就是一个大人的样子。
张海楼抬头看着这个女孩,目光随着她的走动转移,直到她急匆匆下来,站在两人面前。
“盐叔。”张海娇站定,原本急切的肢体动作倏然变得沉稳,脸上露出淡淡的笑。随后又对着张海桐微微欠身,但没有称呼。
张海楼无限感慨,尤其这个女孩是他亲手带回来,又亲眼看她变成现在的样子。这感觉非常陌生,他未曾亲手养育过任何东西。在张海楼的人生里,他没有养大一个生物的意识。
这种意识并不是单纯的养大一个物种,然后杀掉吃掉。这是为了生存。所谓的“养”,是指张海琪那样亲手养育一群“孩子”。
此情此景,一个自己亲手捡回来长成人的孩子,站在面前,称呼自己。她的变化如此之大,与槟城的乞丐模样判若两人。又好像没变,还是那副镇定中透着青涩的样子。
张海楼脑子里不断闪回从前的记忆。
如果他的运气再差一点,或许南安号那件事死的不仅仅是虾仔,还有这个他从未认真放在心上的小孩子。
他也说不清当初捡两个小拖油瓶回来是因为恻隐之心,还是单纯因为想给虾仔解闷,自己不在的时候,也有人能陪陪他、照顾他。
不论如何,张海楼是真有点感动了。
正要开口说两句话,张海娇便侧身往他身后看,而后收回目光,问:“虾叔没一起?”
张海楼瞬间咽下到嘴边的话了。他想起之前张瑞朴来的时候,小丫头也是一脸冷漠的让自己走。
在刚开始他们同住屋檐下的时候,张海侠是那个对张海娇最不待见的人。也不是说不待见,他是心软才表现得心硬。两个人自己生存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带俩小孩了。
结果最后小丫头和张海侠最亲近,照顾的细致妥帖,在贫瘠安身之所里站稳了脚跟。
此情此景,和先前看见小丫头和张海侠关系变好的心情一模一样。
张海楼说:“你就多余问。”
他摊手,示意张海娇看他空空如也的手。“他要是回来,这回肯定让我推进来了。还需要你问?”
张海娇点头,显然很是认同。“也对,如果虾叔回来,他肯定第一个就叫我的名字。”
张海楼哽住了,忍不住推了推眼镜。他开始深刻反思自己是不是那阵子太匆忙,以至于没有关心过小孩的成长过程。张海娇不知不觉中跟张海侠越来越像,说话的方式和语气都像刻出来的。
比如张瑞朴来的时候,她赶自己走的话,简直像张海侠本尊能说出来的一样。
张海楼吃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小孩身上吃哑巴亏还是头一次。想了想憋出来一句:“那你想他,就打电话嘛。茶楼有签电话线啊,或者发电报也可以。”
张海娇摇头。“他很忙。”
说完,她引着众人上三楼。那里是贵宾室,张海娇早早空出来房间,用来款待自家人。
大堂里喝茶的,往往是此地富庶人中最不上台面的那些。给钱就能买座,一起坐在堂中喝茶吃点心,听曲听说书。
楼上房间各处,才是正经有身份的人能进的地方。至于三楼,张海娇专门隔出来好几个大房间,如今一直有人花钱包着。一般很难外租。
几人上去,堂中便又开始说话。
有人看向不远处坐在单独茶桌后喝茶的秋娘,调笑着问:“这莫不是小掌柜的亲戚回来了?原先没见过。要不是的话,就这个待遇,我们可要不服气了。”
秋娘耳朵好使,那人声音不大,正是知道她的本事,所以没有高声喧哗。她撇了撇茶碗里的沫子,一张如画的脸笑开,如同霜花盛开。
“不是她的,难道还是你的?那几个人要是你亲戚,恐怕先生得先叫我一声姑奶奶听。”
客人也不生气,只是拱手赔罪。
无论是否在此处吃茶,都清楚茶楼的规矩。若是犯了忌讳,谁都落不得好。
即便身居高位,人家也有办法叫你吃闷亏。
江湖上混,不仅拳脚要硬,手腕也得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