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家回来的少爷当然不是个小心眼。
晨光熹微,给童府的朱漆大门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童子歌身姿挺拔,步伐轻快地跨出府门,朝门口的贾护卫笑道:“早啊。”
贾护卫愣了一瞬,旋即堆满笑容,热情回应:“啊,少爷早!您是准备去端木府上吧?车马都依照吩咐,早早备好了。”
童子歌嘴角上扬,点头致谢,在贾护卫的引领下登上马车。
车轮滚滚,扬起一路尘土,目送着车马远去,贾护卫才收回目光,踱步到一旁正在擦拭兵器的甄护卫身边,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问:
“老甄,你说,这回来的真是咱们老爷的小儿子吗?”
甄护卫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眼中满是疑惑:“这话怎么说?你以前见过小少爷?”
贾护卫撇了撇嘴,连连摇头:“哪能呢,我这不是心里犯嘀咕嘛。你还记得不,童家刚来南方那会,都传小少爷在京城病逝了。”
甄护卫拧紧眉头,回忆着说道:“我记得,当时还说童家在祖宅给几个孩子一起办了丧事,好多人都讲三个孩子全都没了。
不过,最近听端木家那边的人说,当年小少爷是得了怪病,被祖宅的人带去治病了,这些年过得可不容易。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我也没细究。
但我琢磨着,这肯定是真的小少爷。
你想想,昨天老爷和夫人那高兴的样子,自家孩子还能认错?
而且当年要是真三个孩子都没了,老爷夫人哪能扛得住啊。”
回想起当年,太子所言句句在理。
童家的长子、长女及其女婿竟在一日之内相继离世,这般沉重的打击,已然让童家二老痛彻心扉。
倘若连小儿子童子歌也不幸夭折,真不敢想象他们该如何承受这灭顶之灾。
昨日,一家人围坐一处,共叙天伦。
童子歌与父母时而欢笑,时而落泪,他挑拣着这些年自己的斐然政绩娓娓道来。
谈及宫中生活,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从前的皇后与皇帝对自己颇为优待。
父母亦是如此,只讲些顺心如意的事,提及在此处承蒙端木家的庇护,原本想帮衬着做些什么,可端木山月却说不必,还依照当初的投资,每个季度都亲自送来分红。
端木家姐弟俩更是将二老当作恩人悉心赡养,还四处为童父寻医问药。
童子歌对这些年历经的艰难险阻只字不提,父母也默契地从不谈及这些年的无尽牵挂以及病痛折磨。
起初,童子歌跪在童父的轮椅旁,轻轻为他捶腿,还旁敲侧击地询问腿疾的缘由。
童父只是简单回应是风湿,便催着他去给母亲也捶捶,不然母亲可要嫉妒了。
童子歌依言挪到母亲身边,心里却暗自打算,明日定要找端木山月问个清楚父亲的具体病情。
童母看着眼前的儿子,心疼得不行。这一路舟车劳顿,他肯定累坏了。
见儿子又要给自己捶,忙伸手阻拦:“儿啊,你一路奔波,快起来歇着,别累着自己。”
童子歌却不肯起身,就这么跪在母亲腿边,脑袋一歪,轻轻枕在了母亲的双膝上。
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气味瞬间将他包裹。
那是父母屋子独有的气息,混合着母亲身上淡淡的、独属于家的味道,温暖又安心,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所有的纷扰都隔绝在外。
母亲的手缓缓抬起,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捋着他的头发,口中喃喃唤道:“小曙啊……”
刹那间,过去半年作为皇妃时的小心翼翼,三年担任县令时的殚精竭虑,那些跌宕起伏的经历、数不清的痛苦与波折,仿佛都化作了一缕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三年来,他孤身一人,睡过无数冰冷的床榻,精神时刻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此刻,在母亲的膝头,他的身心前所未有的放松,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昏昏欲睡之际,脑海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当年,幸好自己选择了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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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歌讲完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长舒一口气,仿佛把所有的委屈与疲惫都随着这口气吐出了体外。端木山月瞧在眼里,心疼不已,赶忙示意振玉再给童子歌倒茶。
那些未曾向父母倾诉的艰难过往,童子歌毫无保留地说给了皇后娘娘。从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每一段跌宕起伏的经历,每一次深陷困境的挣扎,都化作言语,在这茶香萦绕的房间里缓缓流淌。
端木山月听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喉咙像被堵住般难受,忍不住连连叹息:
“我当时只知道静王谋划夺位,却怎么也想不到…… 他竟然这般处心积虑地算计你…… 你被太后责罚那天,我还特意把他请过来商议对策…… 我真是糊涂。”
不提这茬,童子歌都快记不起来了。
他连忙安慰道:“娘娘,这怎么能怪您呢?全是静王心怀不轨,罪大恶极。”
端木山月哭笑不得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感慨道:
“你啊,性子还是这么善良。这些年只在来信里说做了官,一切顺遂。前些日子听晏平回来说你已长大成人,今日亲眼所见,果不其然。”
两人正说着,一阵孩子们的欢闹声从门外传来。嬷嬷在后面追赶着,急切劝阻:“家主正在见客呢!”
可孩子们玩得兴起,根本不听劝,一男一女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像两只欢快的小兔,蹦蹦跳跳地冲进屋里。
小女孩动作敏捷,一下子扑到端木山月怀里,兴奋地叫嚷:“娘!你快看!今天私塾测验,我们都得了甲等!”
小男孩也不甘示弱,兴高采烈地举着卷子,凑到母亲面前邀功。
从孩子们闯进屋子的那一刻起,童子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目光里满是温柔与喜爱。
端木山月笑着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夸赞道:
“好好好,今晚娘亲给你们好好庆祝一番。不过,你们先看看,谁来了?”
两个孩子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转过头,瞧见童子歌后,都微微愣住了。
童子歌心里清楚,这两个孩子正是从前的公主和大皇子。
他也明白,自己如今模样大变,父母都说他完全长成了大人,眉眼间越来越像兄长。
况且此刻,他身着成年男子的服饰,没有了往日的女装,也不见胭脂水粉、发髻钗环的装点。
他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手,微微歪着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
大皇子槐远自小与童子歌碰面次数寥寥,此刻望着眼前人,满心皆是疑惑。他年纪尚幼,记忆也不甚清晰,只喃喃自语:“您长得好像…… 可是那位已经……”
童子歌听闻此言,心中猛地一震,这才惊觉,在孩子们的认知里,自己早已在宫中亡故。一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旁的柏宁,往昔与童子歌情谊深厚,经槐远这么一提醒,她眼眶瞬间泛红,再也按捺不住,几步抢上前,紧紧盯着童子歌的面容,声音轻柔却带着止不住的哽咽:
“您…… 您是不是童娘娘啊?”
说着,她又凑近了些,细细打量,“童娘娘也是这般,睫毛又长又弯,下巴尖尖的,连手都这么大……”
说到此处,她再也忍不住,回头望向端木山月,几近泣不成声:
“娘,我是不是在做梦呀,童娘娘怎么会活过来,还变成男人了?”
这一番话,让屋内的大人们皆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
童子歌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后,脸上挤出一抹笑容,看向柏宁,刻意轻咳两声,微微夹着嗓子说道:“嗯…… 如果童娘娘本来就是男子,你们能接受吗?”
俩小孩本就单纯,喜怒哀乐皆形于色。他们脸上先是闪过一阵震惊,紧接着惊喜如潮水般将其淹没。
终于,两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哇的一声,齐齐扑进童子歌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哇,童娘娘你没有死啊……”
童子歌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手忙脚乱,赶忙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两个孩子,一边温柔地拍着他们的背,一边轻声安慰站起身:
“好了好了,不哭啦,今日童娘娘留下来陪你们玩好不好?”
他这一站起,俩孩子又愣了愣,满脸眼泪地仰头看着他,那模样既懵懂又可爱。
端木山月看着他衣裳上那两个被眼泪浸湿的哭脸,不禁笑着提醒道:“你长高了好多啊,如今应该和晏平一样高了吧。”
童子歌瞬间明白过来,知晓孩子们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从前宫里的娘娘竟然是个男人这件事,便温和地笑着,缓缓蹲了下来,与孩子们平视,轻声问道:
“要不要童娘娘抱?”
他见槐远微微纠结了一下,直接笑着把他拉到身后,让他骑在自己肩膀上。
端木山月见状,赶忙起身说道:“哎呦,他们如今都五六岁了,可不轻呢……”
童子歌却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叮嘱槐远扶好,然后稳稳地站起身来,又伸手捞起柏宁,把她轻轻抱在怀里,这才回头,冲端木山月笑:
“那皇后娘娘,臣妾先带他们出去玩了?”
也不知童子歌一下午究竟是如何费尽口舌,向两个孩子解释清楚这复杂之事的。
总之,待夕阳西斜,两个孩子不仅坦然接受了“童娘娘是男人”这一令人震惊的事实,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帮童子歌严守他从前当妃嫔的秘密。
眼看到了快晚膳的时分,端木山月想起童子歌说过要回去与父母一同用餐,便让两个孩子先回房洗手准备用膳,自己则亲自出来送童子歌。
童子歌被俩孩子缠了整整一下午,此刻看上去虽略显疲惫,可眉眼间却满是欢喜。
他不住夸赞两个孩子聪慧过人,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问道:
“今日槐远跟我说,他娘亲德妃娘娘……”
端木山月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德妃一家被静王花言巧语诓骗,在暗中替静王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你家与他们家从前不是也有姻亲往来吗?
你姐姐私奔以及算计你替嫁这些事,背后都有他们家的参与。
后来静王阴谋败露,她整日惶恐不安。陛下原本顾念着槐远,打算不牵连她,只是流放了她的族人。
可她心中实在愧疚,毕竟静王那人心狠手辣,连陛下都被他下药算计,更何况她呢。她自觉无颜苟活于世,就在临出宫前,把槐远托付给了我,而后选择了自戕。”
童子歌听闻,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关切地问:
“那槐远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吗?”
端木山月微微点头,神情凝重:
“知道,两个孩子都知道。我思量着,与其瞒着他们,等以后长大了,突然知晓真相,从而心生误会,倒不如一早就让他们明白。
小孩子看似懵懂,实则单纯敏感,他们心里分得清是非黑白,也知道珍惜真心对他们好的人。”
童子歌深以为然,点头赞同道:“我也觉得您做的对,我瞧着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已经颇为懂事。”
端木山月抬头,目光柔和地看向童子歌,脸上绽放出一抹笑意:
“正好你回来了,若是平日里闲着没什么事,就常来府里陪陪他们吧。陛下生前曾给我看过你的诗作,对你赞赏有加。
我寻思着,南岭私塾里的老先生授课,大多局限于四书五经。我有意高薪聘请你,做这两个孩子单独的诗书先生,不知你意下如何?”
童子歌听闻,赶忙笑着拱手行礼,言辞恳切地说道:
“承蒙皇后娘娘赏识,草民深感荣幸。能为孩子们授课,本就是我的心愿,哪还敢讨要银钱。只要娘娘吩咐,草民定当随叫随到,将所学倾囊相授。”
端木山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好。”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几张纸,递给童子歌,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这是我给令尊找的医师的诊治记录。
你既然来找我旁敲侧击地询问,想来令尊并未如实告知你病情。
我猜你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了。放心吧,至少,令尊还能陪伴你和令堂数年。”
童子歌接过纸张,嘴唇微微抿起。
他仔细看着记录,父亲的腿疾,应当是骨瘤,想来大约是自己入宫后查出来的。
兄长那次匆匆回家,想必也是因为此事。他深知,这种病症前无医治的先例,如今也只能尽量缓解。
童子歌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而诚挚,郑重地拱手行礼:
“多谢这些年端木家对家父家母的悉心照拂。往后若有需要,娘娘尽管对子歌差遣,子歌定不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