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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苦寒没几日,冬天就到了。

这年冬天冷极了,刀子般的风四面八方的从所有缝隙里往屋子里灌。这年又逢重役,这个只留下了孤儿寡母的“寡妇村”越发清贫,家家都不舍得生火烧炭,只拿枯败的残枝填在炉膛里,烧的满面尘灰,一脸黑泪。

阿姝家尤其困顿。元清一走,家里三亩薄田冻的僵土一般,怎么也开垦不动。秋收那一茬收获早已被征税征走了,没几日家里就困顿到数米下锅,无食果腹的境地。

阿姝没日没夜的纺着布,熬得眼睛都要凹进去了,可时节不好,家家都没有余粮,又哪里肯花钱买布呢?

她最困顿,穷饿的几乎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邻居王婶看不惯,拉救了她一把。

王叔王良也在婚宴上被征走了,王婶一人拖着个四五岁的姑娘,日子过得也是艰难。后来,冬日冷的实在受不了,阿姝架不住她劝,终于暂时也搬到她家里,一个炕上三个女人,挤挤挨挨的相互取暖,度过寒冬。

阿姝特别想念元清,这样的苦寒,他在大西北修筑长城,吃的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想到晚上又冷又饿,冻的睡不着,她全是冻疮和皴裂的手紧紧攥着那对明月珰,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想他、念他、盼他平安。

她的泪珠打在明月珰上,冻的谢小星瑟瑟发抖,没一会儿,便结了一层冷薄的冰。

终于,数着指头,盼着日子,寒冷年关好歹捱过了,春天来了,再也没有那么刺骨的冷意,田地里也肯长野菜和野蘑菇了。

几家邻居互相搀扶帮助,扶老携幼,勉强彼此帮忙把田地开垦了,希望的种子一把一把撒下去,盼着春风,盼着雨露,盼着发芽。

阿姝咬咬牙,花了最后的积蓄,全买了蚕种,一笸箩一笸箩的养蚕、喂蚕,等着蚕宝变成蚕山,蚕山再收下来,缫洗成细白的丝,秋天也要来了。

这期间,县尉带着人又强征了一波征夫,甚至将年龄压到了16岁,可阿姝等人哭着喊着去求、去问、去打听,她们被押解走的丈夫们,依然杳无音信。

中秋渐渐到了,月又朗润起来,将团圆之光平等的洒向人间,然而寡妇村里,却仍是一片悲戚。

阿姝与王婶在院子里纳凉,王婶家的小阿念已经6岁了,扎着总角,手里捏着果子,却嚎啕大哭,不停的跟王婶要“阿爹”。

起先只有王婶在哭,间或骂孩子、打孩子,后来阿姝忍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她也只有十七岁,又何尝不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王婶粗糙的手抹着她的泪,抹着抹着,忽而低声道,“姜女啊,你与我们不一样……你和元清并没有……”

她欲言又止,却又咬牙继续劝,“虽然你俩成了婚,但你跟黄花大闺女,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个村里没有男人了,这么多年了,也从没听说谁家有被征走的回头人……你还年轻,长得也好,也有缫丝织布的手艺……”

“你走吧……你不该被困死在这村里,你往大城里去吧,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虽然她已与元清成婚,可成婚当日元清就被征夫,在王婶的眼里,还总把她当个孩子,也从不肯用“范孟氏”称呼她,还是称呼她闺阁里的名字,姜女。

孟婆这一世的名字叫:孟姜女,乳名阿姝。

阿姝慢慢抹干了泪,小阿念赌气不肯理母亲,就赖在阿姝怀里,现在哭累了,已经挂着鼻涕泡睡着了。

阿姝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目光渐渐冷静,沉缓下来,语气柔弱,却分外坚决。

她说,“不。”

“我要等元清。”

“一日不回来,我就等一日。一年不回来,我就等一年,若要一辈子不回来——那我就等一辈子。”

她望向院子里的树,树上勾着月亮,“我和元清,都是这个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他无家可归,无人可待。”

王婶又忍不住淌泪了,一边哭一边骂,“这是什么狗日的世道,那些当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让不让人活了……”

她哭的急,哽的直抽,阿姝忙不迭的拍她的背,冷不丁破败的院门吱呀一声,居然缓缓碾开了一条缝。

荒村野地,又全是孤儿寡母,村里各家一入夜就早早闭了门,不肯走动。乍然传来门响,在这沉沉夜里格外清晰,激的隔壁老狗按捺不住,汪汪的吠叫起来。

俩女人都愣了,王婶到底年长胆大,站起来大喝一声,“谁!”

门扉笼罩的黑暗里,慢慢浮现出一张老泪纵横的脸,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老婆——!”

王婶懵了,阿姝也懵了,只有阿念还安好的睡着,手里犹然紧紧攥着糖果子。

王婶率先反应过来,一声“老王”才叫出口,霎时泣不成声!

王良艰难得整个人挪出了阴影,先吓破了胆子一样去紧紧关住了门,这才哽咽着低声,“老婆,你小声些,我,我回来了!”

只见他浑身褴褛不堪,几近衣不裹体,手里还拄着一根树棍,脚上的鞋子烂的漏着三四个脚趾,脚后跟早已断裂不见。

他头上的华发,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已花白不堪,双颊瘦的完全凹陷下去,又黑又皱,跟刚从坟土里爬出来似的。

王婶跌跌撞撞的往前迎了两步,突然发现他之所以拄着拐,是因为一只脚正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青紫流脓,无数残死的蚊蝇围着他的伤口闹闹哄哄的转。

王婶一下子嚎出来,“挨千刀的,你,你怎么了!你这是受了什么罪啊!”

他俩霎时抱头痛哭,王良却一边嚎啕一边低声,“小声些,小声些,我,我是偷偷跑回来的,要被抓回去就死定了,我受不住那苦,更舍不得你们娘俩啊……”

瞧他回来,阿姝早已急了,她知道王大哥九死一生,他们俩口子又难分难舍,肯定有很多体己话要说,可她等不了啊,一边四下乱看,一边急急慌慌的问,“王哥,王哥,元清呢?元清……呢?”

见他活着回来,王婶的心定了大半,此时听到阿姝发问,她也反应过来,胡乱抹了一把泪,“对啊,元清呢?既然你能逃出来,其他人呢?你们有没有一起逃回来……”

王良却嗫嚅了,好半晌,他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老婆,你帮我打碗水,我脚疼的厉害……等我坐下,坐下说。”

阿姝心急如焚,却又不好过分催促,连忙快步随着王婶一起去打水收拾,安顿孩子。天太晚了,也不好再把阿念叫醒,便把孩子抱进去睡了。

王良一气灌下了一大碗水,刚叹了口气,眼睛就湿了,他抹了把脸,这才抖着声音说。

“……我们逃跑那天,元清就病倒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他说,与我们一起逃也只是拖后腿,让我们先走,机会难得,能走一个是一个。”

“修长城的活计,真不是人干的……我们手脚上都带着镣铐,一天足足要干满十二个时辰,遍地都是拿着鞭子催进度的监工,哪里稍微慢一些,鞭子就要上身了。”

“一天只有两顿饭,顿顿都是清得见底的稀粥,和两个发馊的窝窝,一根咸菜是要嗦满三顿的,还不见得天天有。我们就挤在工地旁的烂茅屋里睡,后面紧挨着茅坑和死人坑,夏天烂的人直吐,冬天又冻的人直抖,手脚冻疮痒的恨不得挠下皮肉来才解恨……”

王婶听他遭遇,心疼的直咬牙,阿姝却不关心这些,紧紧抓着他几乎烂完的衣袖,“元清呢?后来呢!”

王良咽了口唾沫,这才抖着继续道,“元清他……他病的太重了,我们实在带不走他……”

“跟我一起逃出来的,咱村的共有4个,我们被追杀的时候,老张家的大儿子就死了……后来在路上,老赵家的扛不住,也病死了,就剩下我和老李家的小儿子,一路乞讨,一路跋涉……”

“那该死的‘编户齐民’,我们是逃出来了,一路上都没有人敢收留,也打不了工,只能硬生生的拖着两条腿,从西北一路乞讨回来,前几天,眼瞅着就要到家了,老李家的还是扛不住,也死了……”

“我也断了一条腿,一路东躲西藏,忍饥挨饿,终于活着到家了……”

阿姝却执拗的瞪着他,抓着他,仿佛痴了,只一味的重复,“元清呢?”

王良抽泣着抹脸,仿佛崩溃般的低声,“我想,他……他是活不成了,他们哪里肯给我们看病,生病了也照样要修长城……我看到太多太多了……”

阿姝一闭眼,两行热泪终于滚下来,她抖着声音,低低的,“那他死了,他的尸骨呢……”

王良摇摇头,艰难的,“先放在死人坑里,等着修长城的时候……”

“就和着草和泥浆,一起砌在长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