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那咱们这墨入模后得压上多久呐?”
盯着那模具看了半晌的小姑娘禁不住开口发问,方建元听罢搓着下巴微一沉思:“这得看天气状况,还有墨的大小。”
“——热天比冷天干得快,晴天比雨天时间短,小墨容易透,大墨要多等……综合来看,春夏晴日里的一两墨得放上一两个时辰,二两、三两的墨,要放两到三个时辰罢。”
“再大的,依着它们具体的形状和重量来更改晾晒时长……这玩意是胚子越厚,干得越慢。”
话至此处,方建元下意识顿了顿语调:“秋冬就更慢了,尤其冬天,胶容易被冻得冷硬,却不容易干。”
“有许多经验不足的墨工,将墨置放在那三两个时辰,以为干了,兴冲冲脱了模,就把墨拿再回了屋里,实际那墨根本没干,只是胶被冷天冻硬了——这种,要不了多久便得发现那胶化了,图案也花了,前头做出了那么多努力,到现在功亏一篑。”
“这种可让人怄死了。”方建元说着瘪了嘴,“所以我们在秋冬时节会有意延长下墨入模后的晾晒时间——起码要放上六七个时辰吧,有时说不准都得晾上一两天。”
“原来如此。”程大老板这下是真听懂了,连带着再看向那墨模时的目光中都隐隐多了两分敬畏——先前依着常理,她还以为这入模印脱做起来挺简单的呢,不想也有这么多细节需要注意。
“那,印脱之后,咱们再剩下的,就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细节了罢?”小姑娘眨眼,“像您刚说的那个,修整,清洗,打磨?”
“差不多吧,唯三能称得上是大工序的,也就入灰、出灰,和填彩描金了。”方建元沉吟着微一点头,“其余包括砑光,这的确都算是让墨更平整光滑的小细节,费的心思比体力还多,每块墨需得花费多少功夫,那都没个定数。”
“入灰……出灰?”冷不防听见这俩陌生词汇的程映雪懵了——她这才刚以为自己对制墨的整体流程都已经很了解了,这咋又出来俩新东西?
“就是将印脱、砑光打磨之后的墨,整齐置放入稻灰堆里进行二次阴干。”方建元轻巧笑笑,“这两个工序很好理解的,姑娘。”
“毕竟,考虑到墨脱模时可能会出现些许瑕疵,且因墨模合龙问题,溢线必然存在——为了方便打磨和修型,咱们入模印脱那会,不曾将墨晾晒到完全干透。”
“加上……砑光是需要用沾了水的丝棉轻轻打磨墨块表面的,加上前头的‘干而不透’——墨的内部很可能还残留有不少的水汽。”
“出入灰这两步,就是帮着墨块吸出其内水汽用的。”
“嗯……这么一说,那是挺好理解。”小姑娘抠着脑瓜,打破沙锅璺到底,“但我们为啥不能把半干的墨直接扔到太阳下去晾晒?”
——这样似乎效率更高一些来着。
“……因为受热不匀墨会开裂的,姑娘。”方建元面上挂着的笑意倏然一敛,他觉着这孩子今天是不是记得太多,有点脑壳过载了,咋还突然能问出来这个。
“——发霉、开裂,和进稻灰堆里,要不您自己选上一个?”
程映雪听罢倏地安静下来。
“……我选择老老实实塞进稻灰堆。”小姑娘弱弱举手,方建元闻此立时又恢复了那一派笑容和煦:“对咯,您看,这样,这工序瞧着不就很舒坦了嘛!”
确实,就是怎么听怎么有点费人。
程映雪沉默下来,片刻后不死心地弱弱提出了新问:“那那那那,咱们墨锭入灰要放多久?”
“少则七天,多则半月。”墨工垂眼说了个轻描淡写,“还是具体长短,看天,看墨,看日子——进灰的时间短了,墨放不住,时间长了,那玩意又容易被灰浸入味儿。”
“另外,灰堆子里的多放些防虫蛀的药材,偶尔也会有些小虫想不开来到处啃啃——稻灰隔个三五天要更换一次,一点不换也不大行。”
“懂了,咱们要保证稻灰的干爽度。”小姑娘老老实实点了头,“方先生,这下我没什么别的问题了。”
“确实,因为方某好似也没别的什么能讲给您的了。”方建元咂嘴,一时对着有人用了不到十日,便将制墨时所需要注意的种种要点给记了个囫囵的事,仍旧是有些不可置信。
他觉着自己这会简直就像是行走在云端,或像是入梦后还没有尽醒——飘飘忽忽的,头轻,脚也发轻。
真羡慕他们小孩脑袋瓜还好使的呐——
方建元目色幽幽,遂假咳着微一正色:“好了,程姑娘。”
“那该教您的在下都教给您了——您看接下来,咱是就在这体验体验锤炼或者压墨入模呢,还是去别处转转,看看他们后头填彩描金,或者修边砑光?”
“嗯……我都可以,左右我明天还得过来。”小姑娘纠结着抠了抠手——其实她这会挺想去后面描金处看看的,但她又想留在这跟人压会墨。
“要不问问小虞道长吧——道长,接下来,您想去哪?”程映雪眨了眼,长睫扑闪着果断转头看向那从方才起,面色就不大美妙的哭包小道。
处理抉择最好的方法,就是将选择权当皮球一样一脚踢出去——只要拍板的不是她,那她就不必跟着犹豫了,啊哈!(bushi)
小姑娘如是腹诽,一面越发盯紧了小道士的眉眼。
少年闻言正想说要不他们去雕墨模的地方看看吧,他想瞧瞧墨模刻起来和他平常做的木雕有没有什么区别,余光却陡然瞥见了那边手脚并用爬上了桌子的幼童。
——小山高的墨模堆子被恶魄连蹦带踩得出现了几分崩塌之势,有两块模子摇摇欲坠的悬在桌边,眼瞅着就要掉下桌来。
“小心!”虞修竹眼珠狂颤,当机立断赶在那模子要跌下地来的前一瞬,猛然出手薅住了小鬼,又抓住了那两块刚滑脱的木板。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方建元立地一愣:“咦?虞道长,您是怎么知道那模子要掉下来的?”
“——您的手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