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只见过她的画像。小的时候,每当我觉得受委屈了,不开心了,就会跑回房间里,拿出母亲的画像观摩,想着若是她还在,我肯定不至于会这样。父亲会爱我,姊妹们会和我玩,长辈们会怜惜我,可是母亲不在了,这些都不复存在。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特别能理解齐暮,她与我一样没有了母亲,但我尚能依靠叔父,她却谁也依靠不了。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坚强,可我明白,她永远都会想着成为一个脆弱、依赖别人的小女孩,而不是用冷漠来保护自己。”
东方云梦坚强着吃下所有刮下来的肉,以换取生存下去的机会,取而代之讲述起自己的往事来。
她倚靠在李之罔的怀中,轻声细语,“我有时候会去想,为什么一个这么脆弱的人要去承担这么巨大的责任呢?为什么不能简单而快乐地过完一生?答案很简单,我也明白,她是拒敌齐氏嫡系,流淌着烈王齐鸢的血,必须要守卫南洲大陆,即便她不愿,也会被人拖着拽着拉到王座上,成为被人颐指气使的傀儡。让我惊奇地是,她自己认识到了这份责任,而她甚至还比我小一岁,我完全不如齐暮。同样的年纪我只是浑浑度日,她却已洞悉了四方洲的明日,为了避免厄运降临而殚精竭虑。我...什么都不如她。”
“你也很好。”李之罔轻拍她的手背,“当时我刚认识她时,她还没有这些想法,甚至因为身处绝境而屡次想要自戕,但却都成长了起来。我想,你也会这样的。”
“真的吗?”东方云梦抬起头来,直勾勾盯着他。
虽然两人因蛊雕精魄而模样大变,人不人妖不妖,但李之罔却不知为何,不敢看她的瞳眸,好像那里面有星辰荡漾,只能别过头去,“会的,经历过惨事,只要不死,总会有所成长。而且你很聪慧,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聪慧很多,自然也能想到更多。”
东方云梦轻声一笑,抱住他的脖颈,悄声道,“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李之罔颇有种危机来临的先觉幻感,声音不禁微微颤抖。
“我要向齐暮宣战!我什么都不如她,但在爱你这一点,我绝不会不如她。我要与她公平竞争,把你抢过来。”
李之罔微低下眉,显得很是惆怅,“不要这样,好吗?我...不想让她伤心。”
东方云梦察觉到话语外的信息,进而诧异不已,“你...对我动心了?”
李之罔点头,“你这么好,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怎么都不会背叛她的。”
“为什么?我和她出身相似,经历相似,简直就是一个人的不同两面,你能全身心地喜欢她,就不能全身心地喜欢我?”
“你们不一样。”李之罔痛苦起来,“没有我,你可以好好活着。但是她没有我,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事实恰恰相反。往后发生的一切历史表明,在没有李之罔后,东方云梦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而齐暮却冷酷绝情地活到世界毁灭的前夕。他从来没有明白,一个他爱着的人从不会平等地去爱他,而爱着他的人往往会付出更多他所能感受到的爱意。
只是,世事无常,一切的先知先觉和教训只有事情结束后才能真正领悟,更遑论此刻的两个小年轻。
东方云梦退而求其次,主动迈入卑微的甬道,“我如果不争不抢,你能否把你的爱意分润一些给我?”
李之罔更显痛苦,缓缓摇头。
东方云梦立时埋下头去,止不住地哭啼。
“为什么,我都选择了让开,只想着你能起码地爱一下我,可你连这样的要求都不愿满足。”
“你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连出身都不明的我。就当这是一场梦吧,虽然悸怀,但总会醒来。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的我爱你,但很抱歉,我提前认识了齐暮,此生非她不可。”
东方云梦继续哭着,就像地下世界从不停歇的暴雨,在她往后的余生里,也在下着同一场雨。
她抬起头来,眼泪中淌着怨恨和哀愁,“你连为我做点什么都不愿意吗?就当是可怜我,即便只是虚幻。”
“我会对你好的,比绝大多数人都好,真的,而这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我不要这样,我只要你爱我!”
李之罔不应,别过头去。
东方云梦爬到他的身上,把他的脑袋扳正,重重吻上,既是报复,也是渴求。
可李之罔却紧咬牙关,誓死不放。作为生灵,他庆幸有人喜欢他,作为一个男人,他却再无法接受这样的爱意。
东方云梦放弃了,滚到一边,喘气连连。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刚恢复些力气,她便坐起身来,落下冷冷的这样一句话,随即振翅而飞。
李之罔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她飞出数十丈远,才赶忙去追。
但无论他怎样呼喊,东方云梦都没有回应,好似要将全身的力气耗尽,彻底消散。
“云梦,你别做傻事!”
李之罔注意到,她一直在往太阳飞去,不敢相信她竟要做到这种地步。
东方云梦尚未靠近,便忽得一跄,随即身子如碎叶般往下跌去,却是全身力气耗尽,再无法支撑。
李之罔使出浑身解数,紧跟而下,终于在即将跌到地面前抓住她的手,随之才发觉,相比起上一次一样地救下她,她的身子已轻上许多。
“让我死了好吗?”东方云梦仍在哭着,“我不想活在一个得不到你的爱的世界里。”
李之罔不答,抱着她飞到最为靠近的岩柱上,才将她放下。
“你坐起来。”
李之罔虽然说得很平静,但正常人都能感觉到他话中的冷意,东方云梦也不例外,老老实实坐直,口中呛道,“你要说什么,反正无外乎就是要我放弃之类的老话。那我死了更好,至少不会打扰你跟齐暮的二人世界。”
“死,你天天就想着死,活着很累吗?就因为一点不值一提的情爱就去妄谈生死,这是对我的不尊重,更是对你自己的不尊重。”
“那你呢?”东方云梦毫不相让,“但凡提到齐暮,你就像吃了什么药一样,好似她是圣女一般,在你心中完美无瑕。比起我来,明明是你将情爱看得更重,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那她至少没有像你这样耍小性子,只要有点不如意就折磨自己,以这样的方式来让周边人痛苦。”
“我不管。”东方云梦别过头去,语气稍缓,“反正在你眼里,齐暮就像圣母一般,不容亵渎,而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做什么都会惹得你厌烦。”
“你成熟点好不好?我现在是要给你说正事,一定要呛我才行?”
“那你说呗,反正我才不会答应。”
“如果只有我们俩人在,我会...像对齐暮那样对你。若是有其他任何一人在场,则我们只是朋友。关于我们俩的关系,你不能向任何一人提及。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你要是觉得可以就答应,若是不愿,那就当我从没有提过。”
“真的?”东方云梦不可置信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拍打他的脸颊,确信一切并非虚假,才开口道,“我不愿意。”
李之罔长出口气,为自己的大胆举动而后悔不已,拍拍胸口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那就这样吧,我们继续去找出路。”
“我不愿意不代表我不答应。”东方云梦轻轻一笑,竟显得有些伤悲,“既然你都肯让步了,我哪能再穷追不舍,这至少代表你给了我机会。”
李之罔沉默住,更显痛苦。
这不是他所向往的世界。他希望每个人都能为自己而活,有自己的想法和理想,受自身的动机行动,而不是只能靠着依附他人存活,活在他人的期望和重担下,时时刻刻照顾别人的看法和观念,好似自己一个人就不能活着般。可是世界就是这般,斑驳的蛛网维系着糟糕丑陋的人际,难以为了自己而活着,即便毁灭掉,再度重来也是一样。
“可你不也是这样?为了他人而活,连自己想做什么也找不到,甚至信念也是从外人的身体上长出。你可怜东方云梦,却不去可怜自己,真是有够可笑。”
“这不一样,我已将信念内化,为别人而活就是为我自己而活。”
“哈哈,自欺欺人倒是有一手。我来给你翻找一下未来,喏,找到了,你的衣冠冢上有这样一句话:寻找过去之人,终其一生都不再为自己而活。这就是对你一生的注脚,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件事,你都是为了别人而行动。”
“那你觉得我该做什么?”
“放开这一切,只做自己。忘掉那该死的齐暮、慕玄机、沈惜时,她们对你来说不过是离去路上的野草,终将飞逝遗忘,时间不多了,尽情去享受一切,把一切可以抛却的都弃之脑后。”
“不,我不要。没有她们,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绝不能这样做。”
“所以,东方云梦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你是她的说客?”
“我就是你自己呀,你个蠢货!”
李之罔睁开眼来,含着歉意道,“对不起,方才想了些事。”
“没事儿。”东方云梦倚靠过来,双目如星,“现在只有我们俩了,没有任何外人,你觉得我们该做什么?”
李之罔环抱住她的腰肢,尽可能把对自己恶心行径的厌恶束之高阁,缓声道,“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出路。”
“不亲我一下?”
李之罔应声照办,只如蜻蜓点水般。
东方云梦却显得极为欢喜,乐道,“那在地下世界的日子里,你都是我的咯?”
“按照先前的话来说,是这样的。”
“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李之罔赶忙摇头,“我只是感觉能拥有你三生有幸,诚惶诚恐。”
“我才不信。”东方云梦笑笑,主动松开,往上走去,“你呀,其实是个瞒不住心事的人,我能看出来的,你并没有很开心。但就这样吧,我能接受这样,你也能接受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我们还是去忙正事为好。”
李之罔没有再说,快步跟上。
此前他们攀登了其中一道岩柱,结果大门紧闭。虽然这个消息令人失望,但也带来了另一个方向,那就是每一道岩柱的顶端都有大门,这扇不开,下一扇不一定不会开。
经过又一个月的攀登,二人再次来到岩柱顶端,再去敲门,仍是没有回应。
“你先休息下,我再剥些肉下来。”
和之前一样,大门外也倒毙着数千具尸骸,能够补充些食物,甚至可以说是这个贫瘠的地下夹层世界里唯一可以获取到的食物来源。
“我来帮你。”
李之罔稍有些诧异,但没有多说,把匕首递给她,自己则用邪首剑来割肉。
“这是齐暮的?我看上面有拒敌齐氏的家纹。”
李之罔点点头,把刮下来的肉平整堆到一旁,“是临行前她送给我的。”
“那我之后也送你一把。”
“可以呀,我会好好保管的。”
自从食下恶果、敞开心扉后,李之罔已能正常地与她对话,因她而生的爱意也不再隐瞒,二人都好似陷入了爱情的泥沼中,不愿见天,不愿逢月。
事实上,这种状态是很常见,并且容易理解的。毕竟深陷地下世界,满目所及除了黝黑怪物外别无其他,举目无亲的两个人很容易产生别样的感情,更何况其中一人早对另一人满含爱意,能够坚持这么久才有爱情诞生,也多亏了某位齐姓少女的魂灵从中作梗。
至于这位齐姓少女,正因岚望城无处不在的监视而恼火,甚至不惜以割腕而反抗,才有自己片刻的安全地带。当她口中低声轻语着某个三字的名字,企图从中获得力量时,却不知道她的骑士早在半推半就间背叛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