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朝廷不愿事情闹大,但上京坐在天子脚下,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很难不被百姓知情。
顾介下狱,金部司司库和户部侍郎等官吏同被牵连,此事很快便在这座皇城里闹得沸沸扬扬。
这个节骨眼上,薛府却是在加紧为薛六姑娘筹办喜宴。
红绸绿缎流水似的往府里运,仆人们进进出出,一副喜庆热闹的景象,好似与外间盛传的“贪墨大案”全然无关。
“越是掩饰,越是有鬼。要下官说,就该拿薛府开刀。”
坐在李肇面前的,是太子宾客梅如晦。
他看太子气定神闲地把玩一个色彩明艳釉质细腻的汝窑瓷瓶,一副悠闲姿态,不由叹息。
“背靠着端王殿下这一尊护身大佛,也没人敢查他。”
这起贪腐案由刑部牵头,大理寺,御史台,吏部共同督办,但刑部尚书薛庆治上旨避嫌,皇帝便指派了大理寺卿谢延展来主理。
梅如晦道:“下官差人打听了,那顾介押在牢里,三天了,也没个正经审问,这牢坐得可比谁人都轻松……”
李肇没有抬头,语气淡淡。
“从他嘴里,能吐出什么?”
梅如晦道:“谢延展这老狐狸极会揣测陛下心意,他分明就不想审,不肯再牵连更多人进来,给自己惹祸上身……”
“嗯。”
今日太子没有上朝,身上只着一袭月白色大袖锦袍,面料轻柔顺滑,透着几分清冷,头发用一根墨玉簪束起,浑身上下不见佩饰,看上去与平常略微不同,却尽显尊贵之态。
梅如晦跟李肇多年,却时常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沉默一下,他问:“殿下以为,此事会如何了结?”
李肇垂目,“陛下想听什么,谢延展便会禀报什么。”
梅如晦看他把瓷瓶翻转过来,在细细查看瓶底的印章。
又道:“陛下自是想快些结案,不再闹出更多的事端,无法收场。只是薛六姑娘那边,未必肯消停……”
李肇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低低笑了一声,“谁能想到呢,这上京风云,竟由一只纤纤素手搅动。”
梅如晦问:“东宫当如何应对才好?”
李肇道:“可用,便用。能用,尽用。”
梅如晦道:“端王生辰近了,薛六姑娘的婚期也近了。”
停顿一下,他没从太子眼里看到情绪,又说一声,“女子出嫁从夫,六姑娘有心嫁端王,端王也并非庸碌之辈,分明有心借旧陵沼之力。这二人要是惺惺相惜,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到时候他们强强联合,对太子,可不是美事。
李肇沉默。
好半晌,那瓷瓶在桌上磕出一道清脆的嗡声。
他的声音灌入耳朵,好似琴弦拨动。
“可惜了这好物。”
梅如晦一惊。
抬头看去,那上好的瓷器,添了一道裂痕。
-
薛府。
傅氏和薛庆治夫妻俩,又为薛绥婚嫁的事情,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
府里上下都知道,如今老爷再不去大夫人的清阑院了,大夫人也是个心性硬的,死活也不肯服软。
晌午,锦书到梨香院来,向薛绥说起此事。
薛绥神情淡淡的,好似提不起兴致,“由他们去吧。”
锦书看她如此,有些担心。
“这是六姑娘的婚事,六姑娘可要考虑周全……”
婚姻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天大的事。
六姑娘是锦书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当回事的人。
薛绥一笑,“姑姑懂我。”
锦书叹息着不再多说,从袖管里掏出一封折叠好的信笺。
“有人给姑娘传话。”
薛绥看她一眼,用干净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接过封好的字笺。
“传到哪里来的?”
“鸿福赌坊。”
薛绥打开一看,字迹龙飞凤舞,肆意张狂,是一手笔力遒劲的狂草,要不是她对书法有些造诣,只怕一个字都认不得。
“是幽篁,在幽篁,休骄矜醉疏狂。”
看上去像情诗。
其实是为掩人耳目,怕落在旁人手上。
这是李肇赤裸裸的警告和要挟,让她休得狂妄……
同时,约他幽篁居见。
锦书问:“姑娘,怎么了?”
薛绥深吸一口气,慢慢将纸条撕碎,点燃在火炉里。
这阵子倒是忽略了李肇。
东宫监视着端王的一举一动,当然,也包括薛府和她。
这个时候召唤去见,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收入云层,苍穹如有幕布遮掩,渐渐陷入黑暗。
两个姑娘一前一后,走到幽篁居的后角门,四下里看看无人,这才轻咚三声。
门开了。
还是来福公公那张白胖胖的笑脸。
“薛六姑娘来了。里面请!”
薛绥看他一眼,来福的脸上,有些许的汗意。
这个季节,天气回暖,但到夜间远不是能冒汗的地步。
薛绥停下脚步,朝来福施了个礼,“公公可有哪里不适?”
来福微微一愣。
这都能瞧出来?
他不适的不是身子,而是心情。
早说什么来着,不要招惹太子殿下。这下好了,太子爷要是撕毁契约,不陪她玩了,薛六姑娘可就惨了!
来福公公有些可惜。
从前他没有这样的感觉,马死牛死他都能笑呵呵地看着,薛六姑娘也没有跟她很亲厚,甚至算不得热情,从不像旁人那样因为他是太子近侍就来讨好……
可他就舍不得这个姑娘,折在殿下的手上。
是她那一身伤痕,灼了他的眼睛吧?
自从看过,他再难漠视。
然而,面对薛六姑娘坦荡荡的眼,来福说不出什么。
“没没没,只是方才走急了,出一身汗。”
薛绥看他一眼,径直往荣华堂走去。
上次李肇便是在那里召见他的。
来福为她领路,可能是周遭太安静,他听着自己的呼吸,总觉得不够顺畅,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姑娘见到殿下,多顺着他一些,殿下……是个好殿下……就是有时难免……难免意气用事……”
他说不出太子爷的坏话,又怕薛绥听不懂,顾虑重重,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薛绥一笑:“多谢公公提点。”
-
满室灯火照着荣华堂。
太子独坐殿中,神色平静,轮廓清俊得仿若一幅受上天眷顾而成的精美名画。
“殿下,人带来了。”
来福一贯恭敬的腔调,打破了沉寂。
李肇道:“你们下去。”
太子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
来福看了薛绥一眼,微微叹息一声,应声带着众人退下。
小昭却不肯。
她虎视眈眈地守着薛绥,并没有因为李肇身上传来的威压而退缩。
薛绥朝她点点头,小昭这才不情不愿嗯声。
离开时,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扑上来。
薛绥心里微微一暖,抬头看过去,只看到李肇的人影沐浴在灯火光晕里……
火光扫不清那眉眼,神色也不分明。
她缓慢走进去,行礼。
“殿下深夜召唤,所为何事?”
李肇抬眼,漠然地看她片刻,修长的身影如清风明月一般,慢慢从座中过来,站到她的面前。
“问得好。”
冰冷的眼神落下来,比以往严肃。
唇角微微弯起,用的是温柔的语气,却如同诏令。
“听孤一言,莫嫁端王府。”
薛绥略微意外,“殿下是惧他?还是留我?”
她很平静。
李肇看上去同样平静。
两个人眼对眼,没有一丝笑到达眼底。
“殿下早知我要去端王府,为何现在才来阻止?怕我被李桓吸引,投诚于他?”
李肇打量她一眼,微微扬眉。
“你以为你做这些,就能扳动平乐?”
薛绥想了想,如实说:“扳不动,因此我要端王做跳板,也要与太子合谋。”
她眼神坚定,既表忠心,又令人生恨。
李肇似有不耐,讽刺地一笑,一撩袍角,懒洋洋地坐到正对她的椅子上。
“春日花宴,皇后为孤选妃……你要一个跳板,孤不比李桓差。”
薛绥忍不住笑了起
这位太子殿下,什么都要跟端王比。
这是比到迷失自我了吗?连这种事情都要争枪?
她有些匪夷所思的看着李肇,平静且认真地告诉他。
“东宫位分尊贵,以薛六庶女之身,全然不及。更何况,人多,麻烦。”
本朝东宫定制,太子妃一人,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八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
等李肇大婚,这些妃嫔大概都会慢慢配齐,不敢想象到时候的东宫里,会有多么的花团锦簇,可比端王府热闹多了……
说罢她又学李肇一般,冷笑一声。
“我从来没有打过殿下的主意,殿下安心。”
李肇笑了起来,“你当真要一意孤行?”
薛绥欠身:“薛六行事,只凭本心。”
李肇好似被她这句话气笑了。
“那你便要承担与孤作对的后果。”
薛绥不作声。
与李肇这个人打交道,远比跟薛府和顾介那种人来得可怕。
正如他养在幽篁居地窖里那些蛇,看似蛰伏静默,悄无声息地盘踞,实则暗藏杀机,不知何时就会要人的命。
可她要做成一番事,绕不开这位心机深沉的东宫太子。
良久,薛绥幽幽一叹。
“虽非我所愿,但殿下若不肯容,那便当我那日来错了。你我的君子协议,一笔勾销。”
君子协议?
谁是君子,反正他不是。
李肇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滚!”
第一次来幽篁居,得到的是一个滚字。
还有一个带毒的鲁班盒。
这次也不知会是什么……
薛绥迟疑片刻,朝他拜别。
“殿下近日相助的恩义,薛六牢记于心。若来日太子有求,必全力以赴。再会!”
她神态大方,眸底如有清辉,行事更是果决,说走就走。反衬得李肇俊脸上冷气森森,神情极是难看。
李肇看着薛绥离去,沉默许久。
“既不中用,便不留了。”
来福和关涯踏入屋中,就听到这话。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均咯噔一声。
薛六姑娘完了!
太子殿下最容不得的,就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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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幽篁居当夜,薛绥便让锦书约见摇光。
摇光仍在鸿福赌坊见他,一见面便亲热地笑。
“小师妹,又想师兄我了?”
薛绥不听他调侃,眉目肃冷,“我要见大师兄。”
摇光眉头皱起,“发生什么事了?”
薛绥摇头,淡淡地道:“记得把玉衡师姐也约上,我有求于她。”
摇光不满地哼声:“别以为叫上玉衡,我就要帮你。我可跟你说清了,大师兄不好请的,请一次,我就要挨一次训,伤筋动骨,劳心费神……”
“太子要杀我。”薛绥突然开口,打断摇光的话,只见他愕然而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为何?李肇疯了?”
薛绥微微一笑,“或许。”
李肇这个人偏执疯狂,今日叫她前去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给她下的最后通牒。一旦让他觉得事态超出掌控,只怕宁愿毁去,也不会放任,更不会对她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