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潇也想起了,这一次她回来以后她所看到的小镇。它已经不再那么宁静了。
因为小镇上挣不到钱,已经有很多年轻人,包括附近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到广州打工去了。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最高级别,人类越往前发展就越要奔向它去。
这个小镇,它是那么地小。每逢旧历二,五,八赶集,用作集市的,也就两百米长的地方,卖衣服,卖杂货和其他小商品。
再往里拐,有一个小小的农贸市场,卖菜,卖鸡,卖鱼,卖猪肉。
小镇的风景很好,依山而建,山上是青山绿树,山下是金灿灿的稻田。
而它恰好就在临近大山脚下,既不会被大风吹到,又不会被大水淹到。
它并不是将山上与山下相隔,而是如那腰间的玉带般将它们紧紧相连。起风的时候它随风飞舞,不起风的时候它美得就像一幅图画。
再远处,是大凉山的母亲河——安宁河,总长320公里。
它的两侧,则是河水常年累月冲刷出来的安宁河平原,占地960平方公里,是四川第二大平原。
夏季水量充沛,冬季干燥,黄沙漫天,平原自冕宁县经西昌市再到德昌县,长140公里,宽2到8公里。
宽的地带土壤比较肥沃,但是经过小镇这一片,狭长却并不富饶。
土地贫瘠,多为松散的黄沙土,黄土中夹着沙子,收成一般。
这已经是这里最好的土地,可以种麦子,稻谷和玉米,洋葱。
沿河两岸的公路旁边,有田地,有很多桉树,也有很多全是石头或者是黄沙的荒地。
更远处,全是雄伟的大山和松树林。
山顶上如果有土地,那也是一粒一粒地挑去了大石头,小石头,只剩下干燥的黄沙的土地。
那是花去了大量的人力,精心耕作过的,可以种土豆。
松树下,长年积着半尺厚的松针,一点就着。烧木柴时,要用它引火。
年老的婆婆会将它编成一条1m长的长辫子,卖一毛钱一个,挣点零花钱用。
在编的时候会很扎人,就算是她们满是老茧的双手,也会被扎出血来。在天干物燥的冬季,也经常容易引发山火。
或者,雨季来临的时候,上山去采点蘑菇。
大山脚下也有田地,但是土层很浅,土质更差。而且离河谷又太远,缺水,产不出什么东西。
另外,还有大片大片的荒坡,还有有很多的碎石和一点点浅浅的土层,只贴地长草的戈壁滩,可以少量地放牧。
她所知道的这些,都是小学时候野炊时所见。还有,父亲带她去山顶上的彝族村长家做客时所见。
长大以后她的活动范围,就在这周围两公里左右。
本地之所以贫困,是因为山多少数民族多,交通不发达,工业不发达,农业也不发达,畜牧业更不发达。
有人的原因,也受限于自然。
母亲养她,从来不容易。
而她却认为自己花钱不多,父亲单位有救助,上学还有补贴,很容易。
但是,她另外还有开销,还要为她想她的未来,她的工作,她的出嫁。
另外,姐姐以后的婚嫁,还有年老的外婆,都需要母亲来承担。
每一件都是大事,都是千斤重担。
她这么一个大活人,天天蹲在家里,就是压力。母亲并不容易。
母亲也从来不向她讲,她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也从来不向她讲她的不容易。
她从来不让她参与进来,她又怎么会知道呢?也许是母亲想她还在念书,还来不及让她参与进来。
也许是母亲不想让她觉察到,她们比她同学差很多,而让她难过。
这个倒不太可能。
更大的可能就是母亲像唐叔叔家阿姨那样很好强,并且觉察不到上班与不上班,父亲在与不在,竟是天壤之别。
如果不是独自坐在这山坡上,在伤伤心心地大哭大嚎之后冷眼再看那山下的人间烟火,谁又会仔细地想过这些呢?
平常人家,不过是每天为了盐米油盐而忙忙碌碌。
高中三年,同学的家境都很好,她的日子过得也不错,在一串红天天都是灯红酒绿,火锅店每天都要倒去大量的食物。
她简直都忘了,自己是谁了。
她简直都忘了,前老板,那个国营企业的厂长所说的,“如果不是因为打工,你们这些农村孩子,你们这些普通家庭的孩子,怎么能够看见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
那是一座像神话传说里一样漂亮的房子,它的漂亮超过了99%的房子。
前老板15岁就进厂,在砖厂做了十年工人,矮小的她像男人一样干着最粗重的活。
她对她们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她始终没有忘记过她的苦。
而她却以为她算是见过了,她离它就并不遥远,她真的是笨得很可以。
母亲的工作如果让她去做,她还真做不下来啊。接下来,她又靠什么生活下去呢?
母亲今年五十,她最多做到55岁。这样的好日子,不多了。
她总是只说她的收入,每个月有上千元,不比职工差,有时候甚至更多。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是没有退休金的。
她想想,就浑身直冒冷汗。
除了纯,除了幻想,她真的是什么也不会。生活这么难,而她,竟还好意思幻想,竟还有心情幻想。
腰缠万贯的人,在辛辛苦苦地埋头苦干。而一贫如洗的人,却在大白天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满脑子幻想!
生活,就像一记耳光一样,将她打回了原形,终于让她知道了,她自己到底是谁。
小镇的两头是两所学校,一所是小学,一所是初中。
虽然两所学校的师生,加起来有两千人。但学生,却并不产生什么消费。
他们就像她当年一样,从山里走出来。
她当年带的是父亲给她的不少钱,而这些学生带回来的却仅仅只是从家里背来的米。
他们将它交到学校,然后领取饭票。学校食堂只提供一块蒸好的米饭,二两是正方形,三两是长方形。
他们来到学校,一次要带够整整一星期六天的咸菜。
这整整六天,从早上6点起床早操,到晚上10点下晚自习,然后睡觉,他们整天都待在学校里。
学校的大门是锁了的,不让他们出来。就是少量不太安分的会出来,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去消费。
男生会去买几根香烟,女生会去买一个发卡。每个星期会放假一天,走路回去洗澡洗衣服,带米带咸菜。
而不像她读高中时的子弟校,中午和晚上都有两荤两素,早上有包子,馒头,花卷,鸡蛋可以选,而且相当便宜。
课间还有免费的糕点加餐,很多同学都吃得不喜欢吃,全部都送给打扫卫生的阿姨了。
她高中时五个人一个大宿舍,有很多柜子可以放东西。每人有一张带抽屉的小课桌,宿舍里一半住人,一半空着。
而这所农村的学校,一个宿舍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人。一人只有一张床,碗筷都直接摆在床下的泥地上。
中间过道仅仅只够一个人通过,两个人如果是同时走,都得侧身才能让开。
男生在初中时还不懂事,但是很多女生已经知道了如果不读书,就只有一辈子待在农村。
她们能够把所有的课本,甚至连标点符号都背下来。
在晚饭后到上晚自习之前的一个小时里,她们会坐到铁路边的斜坡上大声地诵读。
如果因为人太多,影响到自己了,她们会用手边捂住耳朵边读,场面十分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