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和鼎及张珉两个有着一腔热血。
他们要改造这个世界,并有一大批的拥护者,尤其公学里那帮学生,几乎可算他俩的铁杆。
七十多岁的老王徽架不住两人相劝,加上他还想劝张珉也信奉天主,业余的时间全泡在学堂里。乐安侯改良火铳、制造萝卜、制造水压机等活生生涉略西学的例子都让老人家摆出来,实用之学简直成了他所授课业的代名词。
渺目和他是最要好的,劝不住便作罢,毕竟年轻人讲得没错。
贼胆大过天的孙和鼎将本朝分析分析的极端透彻,北地沦丧在大明痼疾。其一,耕农失地,这是如今大量流民从贼的根源。他们已经活不下去了。藩王们、王公贵族们、大量文武官员进士举人及僧寺、道观,这些有减免税赋的特权阶层坐家里就能收获大量的利益。他们盘剥黎民百姓犹甚于官府。
既然他们有减免税特权,老农们把地挂在他们名下可不止再给献些好处那么简单,因为法定名义上,地成了他们的。
特权阶级吃两头,怎么吃?先吃官府的,名下本该上缴的税收遭他们鲸吞,天下耕地在不断开垦,主力耕地税却反而在逐年缩减。虽然不明显,但是等于整个国家新拓荒地的好处,全落进这些人的腰包。
讲税收便是其二,朝廷户部指挥死盯住田地上,工商税几乎是免征的。那么谁在做这两项呢?就是上述所列的特权们。
前几朝或本朝的杨嗣昌也曾搞过些矿税,但被朝官们搞得时征时停,尤其是不要脸的东林党人。动不动就用这事来说事,大谈皇家与民争利,舆论汹汹地迫使每次的法令行不通。其实哪里是民,都是官也。
可皇家也有不对处。所收缴的皆入内帑,成了名义上的私房钱。
泉州、广州两地的港口繁华,每日的货如轮转已经是天下尽知的事。可户部有据可查的收入呢?呵呵,一年所上的税金还不够有钱人家的一顿酒席所费。这是实情,好处都让那些当官的占了,也不是秘密。
税赋是命脉,被挤压得像冬日中河水,日渐干枯。每遇兵祸、遭天灾再加上近数十年辽东边防所需,可不就是入不敷出。
第三便是兵制,军屯已经没落了。兵卒流散,什么原因的都有。想李自成、张献忠可不就是这个弊整的受害者?孙元化不会讲这两个,直拿壹旅的指挥使蔡植腾和一帮已经身居要职的老渣子们打比方,身边人身边事,说明力不是一般的强。
第四就是薪俸,官员按正常的该得收入,连在京城租房子都租不起。温体仁算家底殷实又是官最大的,就住一破小院。
那么京中数千上万的官们都住在哪儿呢?都在京师买地置宅,动辄数十上百倾,这些钱又从哪儿来?贪墨的,公开化的贪墨,集团式的贪墨,生生将朝廷的墙脚蛀出了千疮百孔。
镇番卫不一样,不同的官吏所定薪俸定得合理。例如他自己,掌管吏房的一把手,每月薪俸就是二百一十五两纹银。
其他的除非按规定立功受赏,就是这么多。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就不能拿。怎么不能拿?查官产,每年总理署都有一项工作,就是对凡属地的官员进行资产核查。是核查,不是填表了事,要数据食物盘点一致。
虽然还是有漏洞,但比起朝中,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第五是刑名,治安官虽然叫得烂了,可秉公执法的做派很得拥戴。那个红头发的米连,如今简直成了属地内公平、正义的化身。他到底有没有做过权钱交易没人晓得,但绝大多数案件审判的结果都受到百姓广泛认可,有上百的匾额为证。
有部分无聊有闲的民间人士,几乎天天到治安署候着,巴望着开堂时自己能当回陪审,为人间公道尽一份力。
‘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唉!大明的公堂那点事,不说也罢。
第六是宦祸,数次征剿外派的中官坏事者众,尤其表现官军在与贼作战上。私下收受贼寇贿赂,置国法于不顾,还没有啥人敢弹劾他们。你去参一个试试,皇帝的家奴就算是条狗,那也是皇帝家的狗。
张珉、孙和鼎对科举的抨击是最猛烈的,包括王徽及渺目都支持这个第七项。
属地学子广泛而普遍地接受到一个重要思想——与时俱进!一般人家的孩子及蒙古娃子现在也晓得读书的实际好处,学以致用为本,否则不如不学,回家待弄庄稼放羊去。
八股文,一个高端而空乏的无用标准,一个把无数读书人逼成疯子的规矩,是到该改一改的时候了。
第八项是党争,第九项是朝堂清谈,第九项…。足足有二十三项之多,如果再把帝制这一项也算上便是二十四项。
张嫣肯接纳及部分接纳的只有二十三项,反对帝制的读书人早有,但毕竟是极少数的人,且会惹来更多麻烦。
她肯在积极筹备扩军拒贼的同时,肯让总理署各衙署量力而行做部分的改进,是因为她也有个梦想。这个梦想是建立在黄冲不停的铁血征伐上的,后方逐渐在形成一个高效严密的地方组织,其内部相对朝廷战略清晰,高效精干,动员力强,上下齐心,爱好学习并海纳百川。
蒸蒸日上的属地形势让内部人等齐齐看好,府军近年的战绩更让所有人信心百倍。
借着这些新思潮、新举措,她更看重的是一种全民参与的力量,这种从最底层诱发出来的力量巨大无比。朝廷官员们都在惧怕百万之众的闯王贼兵,同在这股压力下,如今属地百姓反而对乐安侯的拥戴空前。
人往往是这样,一天天向好是正常,认为主要是因自己付出了努力。
当马上就要失去以前本有的,则都是万万不肯的。因为,这没有道理啊!
哪来的道理?就是张珉、孙和鼎为首的新派读书人倡导出的舆论,侯爷这里讲天理、论人道,不是万事看钱多少。里甲天天会用纸喇叭喊,识得两三个字的小屁孩会日日念。人心以为,总理署的道理就是好道理!
所以他们听说要打大仗,都愿意出钱出力出儿子。
绝大部分才定居耕牧的流民不想再失去田地、草场,不想再失去房子并被人当作人型的牲畜。他们积极参加由郑崇检组织的民训,学着轮刀,学着放铳,学着守城,学着步调一致。
“单计镇番十九堡三百一十三村,十四至五十岁男丁八万七千九百零三。”
“不够。”张嫣边轻摆着扇子,边说,“继续组织女人民训,凡是介于十六至四十的全参与。记住,让那些还窝在家里缠脚不出门大户话妇女带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她们都该懂。”
“是,夫人。”颜如玉在回答她的同时,偷偷往下瞅了下自己的脚。审美这东西岂能说变就变的?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看法嘛。
“你这边的气味可真大。”
“明日我叫杂役再清扫一次。”户科长官没着官服,黄花梨算盘拨得噼啪响,“参训的女人共计是十一万零七百二十二人。”
“好。”用扇子掩挡鼻子的张嫣急急地走了。
户科不同其他地方,各种农作物、牲畜、矿石及工具都备有小仓。一方面是供作比对的样本,分等分级需要方便鉴定。另一方面还有储备种子、农具的实际作用。各种气味让敏感的张嫣异常难受,每次前来都会从墙上取下夏天才用的扇子。大家仅是奇怪,却没有人敢笑话她。
不过,还有一种流行的解释。有人偷偷私下议论,说是侯爷夫人日渐发福,且燥热怕暑,所以…,扇不离手。哈哈。
这种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作为一地数十万人之标杆,总理署魁首一举一动都牵扯到属地数千官吏的神经。不少人都私下从频繁入侯府的裁缝口中获得了证实,夫人的衣裳一季一换,而换下的旧衣裳到第二年就再也穿不得,因为都显小了。
“夫人。”
“嗯。”挂回扇子的张嫣看向酸丫儿,“啥事?”
“请夫人到内堂。”展示过脸上的焦急,低眉顺目的酸丫儿让主子先行,自己在她身后随着。
“刚接的吗?是哪方面的密报?”
“河南寒鸦急传,开封遭黄河水淹,全城数十万人葬身鱼腹。”
震惊!手扶住圈椅的把手,张嫣双眼发直。
她是祥符长大的,家乡如今恐怕也成一片泽国,家乡父老的那份亲情她也是有的,可如今…。
“那周王情况如何?”沉默良久,眼眶湿润的张嫣勉力挤出了句话。
“已被护送至彰德府,安阳回报,随行中没见有世子。”酸丫儿不知该如何安慰主子,自己内心也是一派恻然。她和暴丫儿一样,也是祥符人家的女儿,那里有许多的亲戚呀!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幸好前年按主子所说,让人将父母兄弟几家至亲搬来镇番,可…。
“怎么发的水?”
“目前不知。各处传回的消息,有说是闯逆所为,也有说是推官黄澍所谋,官军扒开了堤坝。还有讲是敌我双方一齐掘开,众说纷纭,无法明辨。”眼睛红桐桐的酸丫儿摇头,语调中带着重重的吸涕声。
“我与那闯贼不共戴天!”
饮啼声中,张嫣的巴掌拍在了黄花梨木的椅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