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鸡死一鸡鸣,温体仁滚回老家,即有杨嗣昌入殿阁。
旧年兵部尚书张凤翼亡故。因是,秋月时分圣上启用杨嗣昌坐镇兵部头把交椅。
说起这个杨嗣昌乐安侯还打过交道,三年前屁股曾短暂地在宣大总督椅子上坐过一回,当时交付印信的就是这个家伙。只不过这家伙好像家里的祖坟埋的有些问题,回去守父孝期间,母亲又随后过世。
朱由检是茫顾四方无人可用的情况下才召用他的,前题是东林党人对其也甚是讨厌。
这家伙长得不怎么样,既无曹文诏伟岸也不及黄冲英悍,当时的感觉比已故缺半边牙齿的徐阁老在精神头上还稍有不如,一副呆呆木木的样。
是钉子总会捅破袋子。杨嗣昌的长项不少,黄冲哪会晓得。
前朝天启年间屁大点的事,你问别人也许多半摇头,问他,准能得个满意答案。记性贼好!
黄冲只知道他似乎是主和辽东,却不知道他文辞恭谨甩自己十几条街,更不晓得人家口才更堪是一流。朱由检召对他的时候足足延长了一个多时辰。
有些毛病皇帝到死也改不了,当即毛里毛糙就讲:“恨用卿晚。”
不过,有桩子事让乐安侯印象深刻。葭州地方在遍地采矿,渺目师兄敢明目张胆地到处乱挖乱掘,就是因杨嗣昌主张开启矿禁并得到了圣上同意。由此,曾推测对方,搂钱该算一把好手。
国丈周奎,为人蔫坏!
大学士温体仁引疾免职,当然有背后不少人架圈设套、推波助澜,其中也免不了他的身影。
张嫣、周玉凤两妯娌反目,就是因他的主导。
“这长青就是温长卿、温体仁,桥通跷,与北地方言俗语嗝屁的意思相近。”
“嗨,晓得了。童谣中唱的是他快死翘了。”
“正是正是,国丈所言极是。”
嘉定伯府上西席的文章如何不知,马屁功夫绝对一流。周奎当然乐意叫他过来给自己讲解一番最近流行于街坊茶肆的童谣。
长青桥下水不流,
猴园失火众人愁;
井中汲水绳子断,
黄粱一梦誓不休。
四句本就是很粗浅的话,周奎还特别爱听,这也许和他早年间的窘迫环境脱不开关系。
“要死便死好咯,有哪噶好总讲。哈一句。”
“第二句猴园失火,小的特意揣摩许久,征询许多同教,都说讲的乃是乐安侯。”
“哈哈哈,那座破宅子荒废不堪哩,着火还不是早晚的事。张老倌家先前不就着过一回?”
“莫是,莫是咧。”
做大户人家的先生一定要懂适时卖弄,这是不二的诀窍。
“国丈且莫急,听小的娓娓道来,此一句乃是至关,全首中重点哟。”
“莫要拖里拖拉显嘎嘎(嘚瑟),快港快港。”
黄冲是他最为痛恨的人。讨得那个前朝老女人偏宠,为他搬权弄势,年纪轻轻光凭坑蒙拐骗的手段就被封候。想想自己家鉴喜和鉴搏两个到现在还仅是个末等的都尉,甚至自己都还只是个伯爷。能甘心吗?
“外间人都在讲的《挑金帐》和《千里刺酋》国丈晓得伐?”
“晓得。”周奎黑起脸来应回一句,有些不满地缀了下瓷杯。
“茶楼看客如今喝彩都呼‘猴啊,猴啊。’晓得伐?”
“噗~。”
先生见着迎面激喷而来的水雾,预先闭住双浑浊的老眼,随觉一阵的清凉,还有一脸湿黏黏滴。
“莫有事,你接着港,接着港。”高兴乐颤颠颠地,周奎放落的瓷杯歪躺在桌。
“谢东家雨露恩施。好的,小的接着港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周奎家的人可以想象都是群怎样的。
“去给先生拿张巾子来。”
妖媚俏丽的侍女白了一眼袖口蒙脸的先生,不情不愿走去拿东西。
“此句有两解。一解是猴子家里着大火,猴子当然都住树上,讲的是能替他遮阴庇护的倚仗没得了。”
“哟,有意头咧。”
“二解着重在后面,众人愁上。”接过巾子,胡乱抹了把脸,惯会插科打诨的先生继续显摆,“树倒猢狲散,一大帮随着他的人,眼见快要倒霉了。”
“贴切,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张家人失事遭拿可不就是这番模样。”喷过后,周奎早已笑得哈哈地。
“下一句很是隐晦,有些话小的只敢在国丈跟前说说而已。”故作神秘也是需要的。
“说说,快说,怕哪噶唻。”
“嗯,那小的便斗胆说了。”侍女翻出更大的白眼,西席先生得意中浑然不觉,“绳子隐指更早的首辅大臣,周延儒字玉绳啊。”
“吓,可不就是。”
“何为断?有案须为断!讲的是有人犯案,将要落在周大人手里进行审断。”
“他犯下的案子还会少么?在审核未审的摞起来有一大堆哩。”
愤愤不平中,周奎想起黄冲强抢过自家的酒楼,还不择手段把内禁的宝钞司揽了去。若不是女儿拦着,这些桩桩件件的,自己非要找皇帝当面说去。
“打水救火化作泡影,牵涉人众也将在劫难逃。就是这么个意思。”
“哈哈哈,好,好!”
“末尾一句学生参悟良久,目前也只得半透。”
面对下九流出身的周奎口称学生,斯文扫地先不讲,厚颜无耻也算达到了一个层次。
“勿要搞七捻三,直接港清楚啥格意思。”周奎有些不耐他的文绉,他周奎早年在苏州街头混迹过多时,行医、卜挂的买卖也都曾做过。当然更喜欢听些大白话。
“这黄粱梦乃出有典故,这段典故围绕来讲,便是世间如梦境,万物唯余空。”
费力地砸吧着嘴唇,马屁精先生挖心掏肺在想措辞,因为这一句对东家来讲很是不利。
“空即亡也。字面上讲,猴子必死无疑,但…但也许有人会不善甘罢休。”
“如今还有人不愿罢手,真是盐钵头里出蛆莫得可能。去,取我那套惯用的卜钱来。”
“是,老爷。”
这回侍女答应倒是挺快,走得也是飞快,不光卜钱还带来了纸笔。
国丈周奎又不是傻子,唤这马屁精来主要还是为闲坐无聊中逗个乐,他可是个识字的。
所谓,思虑未起,鬼神莫知。
周奎着实在心里祷告数遍之后,才猛然撒开手掌。然后趴在桌沿细细观瞧。
三枚嘉靖大钱落下,一正一反,剩下一枚滴溜溜地在桌面上不停地转动。
十数息后,那枚铜钱怪异之极还在旋转,将倒未倒的时候,嘎拉拉地直滚向他鼻尖。
“哦哟歪..。“
退身躲避的时节,连着交椅,周国丈仰翻在地。
一只宽大的绣鞋飞起老高。
阳光下。
无边的金黄,纯且干净。
纯净的金黄下面掩盖住全部的罪孽。
所知的千余年间,于此所发生的战争数不胜数。
灭国、屠城甚至根绝种族的惨事屡出不绝。
自有史以来,前秦、汉、唐乃至宋、明,这片土地上光由战争而死去的汉人便有无数。
匈奴人和月氏人没了,楼兰国、高昌国亡了,各族各部、各色人种,惨遭横死的足够将这片大地铺满好几个来回。
捧起一把黄沙,感受着沙粒的冷硬在指间滑落。
黄冲觉得很涩、很凉。
“某手里有两块地。”对着流沙,他说。
“破烂地方,再不走就成冻鱼块了。喂,走啦走啦。”影子瘦长的后面家伙在唤。
“嘿,说起鱼来,听说湟水的湟鱼天下驰名,真的假的啊?庆王殿下。”
情绪切换得很快,顺畅到连他自己都忘了方才在想些什么,闲极无聊的那段时光让他觉的沉沦,现在忙碌的生涯又叫人不觉生出生命匆匆的感叹。只好把步伐摆出一摇三晃的节奏,以便排挤掉无用的思绪。
“没见识了吧。西海里出产的鱼才金贵,都过了,没得吃哟。”
“还是有得吃,另一位殿下的大帐如今不还立在那嘛,烦劳修书一封,免得错过该好好享受美食的时季。哎呀,说起大帐,怎么着也该送一顶金帐过去,要不怎么能凸显出咱们肃王的劳苦功高?”
“张成。”
“在。”
“去找找,蒙人最受尊崇的金帐一顶,没有就立时叫人去做,某着急送肃王。”
“喏。”
“瞧你心情不差呀,怎么背影瞧过去一副悲春伤秋的死样?”
“殿下,您眼神不太好,老了。”
“寡人揍你个王…。”
地上被挑起的沙砾噗噜噜只飞出两三步远。左右是一片莺莺燕燕的劝阻声,随来的侍女现在可开心了。因为主子出来一趟,整个人都变了。
变得年轻且开朗。
“王爷,咱回车上吧,就留侯爷在这,让他一个人冻着。”
“去去去。”扬起手,推开左右的牵绊,朱倬纮裹紧身上骆驼翻毛大氅,边走边问,“王叔得了顶金帐,寡人辛苦跟来大半年,还出了几千头的骆驼,若没有我的骆驼,你的兵还在啃草。”
打仗真的很费东西,四百辆大车日夜不停运着,还有无数牛马、骆驼又是脚力又是吃食。不过,千余头讲成几千,只是暂时性算术差了些的缘故。
“呸~。”
起风了,往乐安侯刚张的嘴里猛灌,闹得刚过来的庆王为躲避迎面而来的飞啐,闪倒在他乌黑崭亮的靴子边。
“王爷。”
“王爷王爷。”莺莺燕燕一片惊呼尖叫。
利落挣起身的朱倬纮觉得自己年轻了不止十岁,如果忽略掉拎住大氅后背的那只大手的话。
“都给寡人滚回车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