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见到大帅回归,老将们异常激动。
除了调往陕西的皮仰尧,朱骥、唐康和夏日高勒等人当见到脸色蜡黄的黄冲与王家麟,立即便拥上前来。抱肩头的抱肩头,扯臂膀的扯臂膀。
“大帅。”张成清亮的声音响起,黄冲才发现王晚亭父子竟也来了,与他并排站于门口。
“今天不议事,先和大家见见面。”声音沙哑,还有些浑浊。
“您坐。”朱骥让出了自己的虎皮交椅。
“咳咳咳,没事。”手指王氏父子,“世伯、世兄也一同坐吧。”
“见过大帅。”
前一句,王学父子正不知道如何自处,待听得他叫一同坐立即又恢复了颜色,上前来参拜。世事变迁,张家倒台,只以为他也一并沉沦下去,谁曾能料又回来了?
“师叔。”龙夕探过来一颗脑袋,并奉上了一杯浓茶。
“吃不得。”门口响起渺目的喝止,“你师叔还在进药,喝不得这种茶水。”
“哟,道爷。”
“道爷。”
“见着你们都快忘了。此回师兄与家麟一起陪某前来,大家许多时日未见,也是想念。”
众人发现,他虽然脸色差,体型变得单薄了些,精神头却没变。
“也莫多想。”坐在主位上,黄冲脸上挂着笑,“基本照旧,以前的事以后再说。师兄讲茶水喝不得,却并未讲酒也喝不得。张成,立即去附近把最大的酒楼给某包了。”
“哎呀呀,莫急莫急,早安排着了。大帅。”
叶子晴的鸟语从王晚亭的身后传过来,显是王家父子提前做下了安排。
“大帅,若不是边情吃紧,鄙父子早就想入京看您。”王学终于腆起张老脸挤到近前。
“世伯交防后随某去阳和。”
阳和是宣大总督官署驻地,王学来前已移交了墙子岭防务。
“好好好,大帅待人历来不薄,着实令老夫汗颜。”
“不谈这个,待会儿世伯多饮两杯。”
“呀。道爷在此,想必那种佳酿少不得。乐于领受大帅之命,哈哈。”
再怎么热衷于喝酒耍钱,人老都会成精。相比于不知如何表述的王晚亭,王学仗着一把年纪,将以往的尴尬先褪去了一大半,为之前自己不要脸的举动,做好将来解释的铺垫。
“数月前,王娘娘有话曾嘱托某带与您。”
“吓。”父子两眼中精光冒出,着紧地凑上前,想听歌个仔细。
“她说若世伯有幸还在某麾下,当辞去前线参将的官职,专心学人做些地方实务。一来省得老来担着份风险,二来也可籍此颐养天年。”
“女儿呐…。”失了大半年的消息,如今耳听得他讲女儿无恙,犹还在关心自己。哽咽的王学,老眼中滚出了几滴后悔的泪水。
“本是桩高兴事,本不当在此讲。但恐你父子过于担忧,某便先顾不得场合。见谅。”
象征性的,黄冲扶了下老王学的手臂。可不管双方表面功夫做的如何,以往的那种亲近感,早不复存在。
“大帅大人大量,我父子没齿难忘。”
王晚亭趴到了他脚下,虽没叩头,乌纱官帽却似认罪一般伏下,触在地上。
“王娘娘在宫里讲,自己的哥哥是个有本事的,就是有时候难免一时会因小利而失大义,故而叫某须慎重待之,不可让其掌财资之职。”
晚亭默然,伏地不起表示服从。
“世兄这是作何呀。”扯起人来,黄冲环视一周,“许久未得见,某欢欢喜喜地与你等重聚一起,啰嗦话就说这些子,不高兴的事从现在开始不准再提。”
没变。还是一贯的霸道,一贯的在小事上出尔反尔。众人放落心来。
老谋深算的温体仁正是看中这点,如今的少年俊才,来日的国之抵柱!
他要看好这名少年的未来,不为所谓的擅营作等工器,也不认为在带兵练卒方面他黄冲有多少能力。他所认同的是其驭下手段,认为生就的帅才,天赋满满。
巡墙一段,连获两捷,逞匹夫之勇而已。手下诸将,个个死心塌地任由差遣,厉害!
他看中的倒不是护天营在短时间内练兵成效,而是黄冲本人由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卒,逐渐转变能自行主事一方的适应时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个真理千古不变。
听书的贩夫走卒们喜欢说曹操,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则更愿意议论诸葛武侯或张叔大。
明眼人都晓得,这三人有一共同的特征,皆为权臣。再细辨下去,都直接或间接掌握着军权。
西城帅府很小,只有两进。
门口连摆放两尊麒麟的地方都没有,只有面大牛皮鼓,还是从小校场移到阶下的。
“若是大帅往宣镇升迁,我等该如何?”
兵部的奏议已通过其他渠道传至营中,许久未聚的五魁首聚在一起商议。朱骥最为担心的就是分拆,如果要把护天营析分成两部,自己必不再能充任黄冲副手,前途堪忧。
“若是再加封一级,朱帅便能独领老营,大家还是兄弟,怕甚。”
很古怪的,唐康话里的意味不明,倒好像是赞同兵部预做的安排。
“我是能随着去的。”夏日高勒说。
“莫以为就你能去,老子直接往西边走,一马溜着走陕西。”
比起朱骥的担心,皮仰尧更显不痛快。因为如果兵部呈文一切照准,他极有可能派去洪承畴手下。当然,是在第二阶段演习之后,大约年底左右。
“唉,好不容易才置办下的家底哟。”
第二句阴阳怪气的话,从像吃错药的唐康嘴里冒出来。
“大水谷那边留下了多少人马?”
“目前滞留的还有三千五百多,马匹近万数。”
数据是老皮和王家麟统计的,朱骥汇报的人马数只算暂留下的。这些人一日不进行改编,就还是察哈尔部族的战士。
“柳伍和他的随从都扣下没有?”
“押在我营里。”唐康闷头答道。
“嗯,这回赚大发了。”黄冲得意地捏了下脖子,转首又问,“吕元守这人你们怎么看?”
“还行吧。”老皮凭良心说了句。
这回兵部各处的关要,还有石城匣的通关手续,以及察哈尔贵族的过境,几乎全是监军大人领头在做,一路的通顺,实在是让人无可挑剔。
“这现在还重要吗?哟…。”第三次开口歪咧的唐康,被老皮一脚连椅子踹倒在地。
“腿劲见长啊,皮老大。”
笑眯眯的黄冲扯了把歪斜在脚边的唐康,而后者也没有对皮老大实施反击。
“钻钱眼里了?这样好嘛。”
“怎么就不好啦,苦哈哈地挨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才算有了点钱。”
“哎哎哎,讲正经事。到底该怎么办?”
朱骥拉椅子挤在唐康与皮仰尧中间,顺带也挨进了黄冲一些。
“论辈分,一个皮老大,一个朱老大,某听你们的。”
现在不止一个阴阳怪气的了,爬起身的唐康去端自己的蜜枣儿茶,夏日高勒折笤帚掏耳朵。
“老五。”
许久不敢喊的称谓,终于被逼将出来,老皮的双眼几乎要冒火。
“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便请你说将出来。”朱骥质问。
“没没没,都做得挺好。即便是某,身为老五,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于山中还顺带稍回了诸位哥哥的下酒菜,勉强也算不错。”
“没错,吕元守算我俩之前的兄弟,朱老大一开始就没打算赶他走。再说,赶了他走,你能在白檀山安心打你的猎?”
老皮有时候会词不达意,尤其是想抖机灵的时候。
“我认错,这件事没做到开诚布公。”朱骥点头承认之前的鬼心思。
“有道菜想不想尝尝,某府上的丫鬟调弄的,烤香獐子。”
在老皮和夏日高勒开口之前,黄冲拍响了巴掌。问不问都早预备下,现在见两个家伙吃瘪,才痛快地传唤上来。
“咦~哟。”立着的唐康先看到了门外抬来的食盘,也率先闻着了冲鼻的香气。
“不喝酒。”
开天荒地,皮仰尧吞咽口水的同时,低声地下了道规矩。
“真不喝?”
“不喝。”朱骥板着脸附和。
喝酒误事,黄冲肯定葫芦里卖好了药。来之前,他打定主意,不能眼巴巴地瞅着护天营分拆,兄弟离散。
“还想继续做兄弟?”
“怎地不想?”老皮挤到他面前,一脸恼怒。
“嘭。”人随着响声倒飞出去一个,不是老皮,是朱骥。
五魁首经常打架,半句不合就抡拳头,鼻血长流的事时常。但端端讲好来议事,被一脚踹飞,朱老大还是头一回。因为,他毕竟是朱老大,朱帅。
“你…。”老皮发懵,讲不出所以然来。唐康张大嘴发呆,夏日高勒停下接木盘的手。
“还好是娃子抬盘子,不是你府上丫鬟。”
拍着衣裳,朱骥一脸别扭地打着趣,为自己解嘲,并扶起倒地的椅子。
“要不要某说出来?”笑眯眯的黄冲不见了,揍人后,眼色变得很是不善。
“你问还想不想继续做兄弟,朱某方才就想答,想!”
“那你就自己说清楚。”
“好。”
坐回座位的朱骥伸手拧下只獐子腿,脸上毫不介意地笑了,“就从我府上带出的文吏开始说清楚,行不行啊,老五。”
“莫名其妙的。”仅仅是为打破尴尬,夏日高勒真的也并不知道所谓内幕,但他担心吃食。所以,借着说话的当当口,也拧下只腿来。
“有你们这么办事的吗?就给某留下条秃噜噜的尾巴。”
没抢着腿的反而是黄冲,只能拔刀在里脊的位置,很斯文地剜下块肉。
“我早就想通了。也没有想到你会重要他,他伯父是谁你也该知道了。”
“你自己说,别尽想骗我东西吃。”黄冲还是嫩了点,情绪反应的过程没有老皮挤朱骥快,再下手可不想落后。
“还是来点酒吧。”夏日高勒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