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瓷碟碎了一地,鸨头坐在门槛抱曲喊天,一声比一声叫得响。
哪曾想,光天化日的,斜里一刀便削过来。吓得,将一身的肥肉都躲在槛后,只露出个肥嘟嘟的屁股。
立时,一片血光,伴奏出一声杀猪般的惊叫。
“杀人啦~。”
窑姐儿、跑堂的和拿烟取酒的龟奴唏哩呼噜从槛前奔过,惊慌四逃。
最后走出三个提绣春刀的,传说中的锦衣卫番子。乐云晋端着一盏油灯冷冷瞥过头上的金扁,扬手将带火的灯油泼了上去。
热油带着蓝色的火珠子滴落,还赖在石槛下诈尸的鸨头脸上冒烟,眼见得立时起来大个小个的水泡,妈呀一声连滚带爬跑到了对面铺。不一会儿,大明镇有名的柳楼凌烟阁冒出了滚滚浓烟。
“蛮子杀人啦~。”
街上有人边逃用汉话在喊,乐云晋刀一摆就要动手,然而终停了手。
“你样貌也是口内的大明人,为甚?”
“快来人啊,蛮子杀人啦~。”被一脚踹翻在街中央的秃瓢少年,依然在喊,口角带着血。
“杀啦杀啦,跟这种人啰嗦什么。”
斜刺里砍来的绣春刀被架住,乐云晋偏头道:“我就想问下他为甚要甘心做鞑子奴才。还有,这一边天的人,晓得我们从关内来,就没有一个说想随我们回去的。”
原来他在失落。这里的汉民贩夫走卒几乎没有,全是各家各户包衣的奴才,很让人不解。
“说。”刀尖贴着脖子插入街面。
“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蛮子。啊呀~。”警戒的手下一人刀把直落在少年膝盖上,另一人毫不客气地一脚跺在他的小腹上。
“你个忘本背祖的东西。”
他们不怕惊慌四逃的人喊叫,这里没有辎衣捕头也没有皂吏衙丁,早就侦查过。
“走啦走啦。”马蹄声响,他们维持次序用的是兵。
“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畜生。”三人背身跑向藏马的地方。
“活畜生也比你等死人强。呸~。”
少年穿得极其寒酸,根本不可能是嫖客。但眉清目秀,方才动手前讲出的话也是条理清晰,显是读过书的人后代。
“头儿,你是真得闲扯蛋,辽东地方是你说这番理的地吗?”
手下讲得很对!
乐云晋是闲得发慌,脑袋瓜子拧了筋,竟然会想去问下建奴治下的汉人怎会甘心供鞑子驱策。
后院大门早就打开。裹了破衣服的马蹄在跑动时像踩着棉花,三个人按预定的路线走得非常顺利,以至于在嘴卡嚼棍的马背上,有些许的闲情继续扯淡。
“哎,头儿,怎么啦?”
“他们这些人,唉~。”他的袖口有痰迹,恼怒的他终没在临走前落下刀。
“咱们头儿变了。进了护天营,爱操些不相关的闲心。”另一个这么讲他。
“就像捋清楚个因果,哎,算了算了。”
“怎么能算了?说好的一餐花酒,没开喝就被你耐不住开砸。”
“到沈阳附近补上。”
“没机会啰。那一边哪里还有可以这样敞开搞的地。”
“那就以后,活脱像个娘们,回京我请。”
心中不爽,拧不过来。虽说不需要人人精忠报国,可秃瓢脑壳的少年明明是汉人,讲汉语。却对自己三人抱有浓浓的敌意,远超过砸他饭碗的敌意。
是一种直觉,做了十八年缉捕事儿,对周围相关人情绪态度的感受,并不是乐云晋在瞎扯淡。
“怎么,花酒没尽兴?”
有仆人的人不同,要面子,装斯文,还又开始写字,周围可并没有督促的人,且炭条儿越削越多,数量充足之外,还开始改进。用篾片两边加住绑,真不脏手儿。
“属下实想不明白,难道这里会比我们大明境内还好?值得那些强虏的家伙这样。”
“也有许多像你期望跑的,好像他们还定了个《逃人法》。”
“那现在呢?属下和大家做的这桩事,还有意义吗?”
不要小看每一个人,乐云晋是个小人物,也许将是个能改变大时局的小人物。之所以说他也许能,因为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且用上了心。
“某回答不了你,估计连夫子也难讲出你满意的答案,自己去找。找到了,记住告诉某。”
用心做事的人黄冲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就像现在撇条腿仰头看自己的眼神。按他的语言,是一种大无畏探索真理的眼神,和师兄渺目拧起劲钻研火药、短铳时几乎一模一样。他不大愿意完全对视这种眼神,因为感觉并不美好。
是一种压迫,从内心往外使他感到窘迫的压迫,人性和预埋的种子在蠢蠢欲动,会坏事!
就像吕元守讲的,他花下大力气想做到内卫有别,可效果并不明显。他看重许多人,师门中、生死兄弟一伙,也在着意用自己所知的东西坚持不懈地改造他们,以期达到一种理想。
但偷藏的理想是顽强而茁壮的,她在影响所有接触过的人,逐渐的,陆续的,不动声色的。
这是一种自然散发出的魅力,犹如夏侯青能得到广大蒙古人的信赖。他言谈举止和所认同的道理影响到很多人,包括对女人的实际态度。
“大帅。”乐云晋低低地问,“想得太多很容易带累人,为什么?”
“因为没法阻止,呼吸和思考是人的基本权力。”
这种话鸢儿特别喜欢听,每次听得都要辗转难眠,本不该她磨墨的位置,如今被她强占着。
“你去吧,不要带任何负担。缺下那顿花酒某到老营补,只要咱们能平安回去。”
“谢少爷。”
不管在思想什么,军人始终是军人,锦衣卫则是一种特殊。
“字越来越端正了。”
“心无旁骛就写得好,肯坦然面对自己内心,仿佛就运笔通畅。”
写字的心得各不相同,流派各异变化也是万千,但有两样不会变。一样是意。一样是型。
“其实朝廷搞差了,监军之所以被普遍诟病,因其立意的不好。”估摸大约有了五百,黄冲收起了笔,“若是孙大人那种替人告解,帮助抚慰心灵的立意,你觉得又会如何?”
不晓得他在问谁,身后的夏日高勒还是桌边的祝鸢儿,两人显然都不具备答这话的条件。
“娘娘曾说,管住人心难上难,若你不管又会散乱。”
祝鸢儿可不是哲学家,更不懂如何管理军队,她只把自认相近的东西搬出来,凑出句能接的话而已。可惜,好几天都没人问她吃什么,她也很郁闷。
“夏日高勒。”
“在。”
“要是将营监军、监枪都去除,改委牧师和督导结合成的一个职位,会怎么样?”
“嘿嘿。”甩动大宽袍子,夏日高勒凑到他近前,“真的要说啊?”
“问你呢。”
平平摆下毛笔,卷起练字的生宣,而墨砚已被鸢儿拿去清洗。
“其他应营不晓得,卫队绝对是不行。”
“怎么不行?”
“您大概忘了当初在独石口训孙大人,怎么可能。”
“嘿嘿嘿。”
端水该是丫鬟的活,如今身为小姐的鸢儿还不容旁人染指,其做派倒勉强还算有三分刁蛮小姐的样子。所以,周围人并不着意限制这些。
“莫要拍脑袋,等打傻了。”她朝黄冲埋怨。
王晚亭也在拍脑袋,拍得邦邦响,像堆在天井里的西瓜。
“全送宫里去啊?”
“不送宫里,难道还让这些下等人统统糟践掉?”
也许是见着儿子自己在敲脑壳,所有,王学没有教训他的肢体动作。
“儿子省得,只是想问问爹,能不能往各公府也送几个去。”
“呀!终于听到一句正经话,按你说的办。”
瓜是冯提调带人搬来的,说是王家麟指示的。依旧是说,人家王家麟专心一意在大水谷、老衙口和白檀山等几处忙活着,将老营的一切放手交给了王晚亭,同时也间接表明对王学接受自己统管的这部分事务的态度。
“爹爹,你这又是上哪儿去?”
“你个兔崽子。”才好不了两下子,王学的大手掌摆起便削。
“没人再敢陪您赌钱。”挨了削的王晚亭喊。
“哟,你个孽障还吧本事见涨了,是不是?”
“酒也没得了,除非您出去喝。”抱头鼠窜的王晚亭犹在喊。
“好好好。”王学撸起袖子,到处踅摸乘手而不至于伤人的家伙什,准备今天好好教训一下儿子,并让他长点记性。
“老爷,你快滴撤啦。老大人打人唔知轻重格,快滴撤先啦。”
叶子晴见王学发飙,立即上前去拦,嘴里不住督促王晚亭闪人。
帅府内干净素洁,王学找半天才在厢房外头寻见一柄锄头,那是成一的东西,偶尔干些农活的时候才用的一件摆设。
“你等莫要拦。论私讲我是老子打儿子,论公事老子是官长教训下属。”
喝酒耍钱是他的人生大计,眼下老营内除了渺目道长也没任何让他顾忌的人。所以,西城自他入驻,早弄得乌烟瘴气,王晚亭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打是你个兔崽子,还敢跑。”
锄头被叶子晴夺去也好,王学还正嫌太重抡不动呢。脱下脚上的一只官靴,他高高举起朝王晚亭砸过去。
“无量寿尊。”
“哎嘿,道爷。”
“王老指挥使,自入营来,除了喝酒耍钱打儿子,还差了一样没做啊。不过,现在好了,专门有人来请。”
“嘿嘿嘿,道爷见笑,见笑。”
“不见笑。请柬在贫道这,西协监视请你明天春燕楼一会。”
“春燕楼?什么地方?”
“密云的烟花柳巷,当然是喝花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