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皇后要请人入宫来做场法事。
皇帝只能默许,然后就装作不闻不问,让她自个玩儿去。
俗话说,长嫂如母。可这位如母也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公然当着众嫔妃面,说三道四外带横加指责。叫自己这位皇帝的颜面往哪儿搁。
没人真敢拿她怎么样,连皇帝也不敢,只能憋火窝在乾清宫里生闷气。
主子间关系的微妙变化,贴身奴才们总能第一时间闻出味儿。
内衙口司礼监当主管此事,但圣上并未吩咐下面做相关的安排。王承恩可以装聋作哑,曹化淳及王德化可不行。御马监的高起潜都敢插嘴,他们再不提出点相关的建言,怕是别混了。
高起潜是以一番得胜凯旋的姿态回来的,据说圣上已经打算将他调往最关要的辽锦边地。
有些失落的老曹很发愁。陛下拿懿安皇后从来都是半点办法也莫得有,最多也只能借口其它,下令封禁筑堆山这样的小手段。就连这,也是学人家之前搬先帝遗物显摆,然后联想出的。
矮着脸的老曹,趁跟前没人的时候,踮脚到主子面前准备开解。
“陛下,今年西苑那边的雪景不错。”
“玉树琼花什么的,朕年年得见,也是瞧够了。”
撞一鼻子灰的老曹,只能偷偷地抹起自家的鼻梁,并把盆中的炭火捅旺。似乎,朱由检未卜先知地晓得对方的来意,翘起只腿来烤着脚,开口便问他。
“伴伴,你说说,朕哪一点上亏待过皇嫂?”
失措的曹化淳只能双手往地上趴,不敢回答。
“起~来。”
翘起的脚勾了下他的肩膀。主子在呲呲声吸气,叹过气后,然后又再长呲一声。
恩宠,莫大的恩宠。从离开信王府后,这等场景还是头一次。
心存无限感激的曹化淳仰头,望向帽顶上飘动的白雾。那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哀叹时喷出的无奈与忧郁。
“有时候朕真想…,朕真想拼着不坐这把椅子,也要同她好好理论一番。”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还硬是无从罚她。又能怎么样?只不过封禁了个假山,袁妃哭,皇后闹,还有含沙射影的在经筵上同他大谈孝道。
“陛下整日劳累,也是许久未曾召见过勋臣近戚,仆人听说新晋的英国公,棋下得不错。”
他家主子就是个臭棋篓子,连袁贵妃都下不过。若是张之极真的棋艺高超,岂不是生摆着给主子添堵。但显然不是这个意思,眨巴几下眼睛后的朱由检,想起了刚刚从高起潜口里听到的一个词儿:迂回。
“他…,有用吗?朕总觉得不是甚好。”
勉强算个主意。皇嫂只同英国公、卫国公两家有些来往,英国公还该在孝期,恐怕不是很妥当。倒是前不久何如宠的夫人被召入过慈庆宫一趟,说是正在给某人牵红线绑姻缘。
何拐子是个外臣,显见是不宜参与后宫之事。
“横竖的,主子也说了,没人大得过她。索性传兵部将她下头人唤回来。”
“他和你一样,都是无用。”
皇嫂的下头人只一个,现驻扎于独石口的黄冲。有些恼怒的朱由检早想过他,若是不顾边情宣他回京,说不说得动暂不提,遭一些人围攻追索孙元化倒是极有可能。再万一,假使他说出来是花钱租去的,又要惹出些枝节。
“咦,有个人陛下大可一试。”
“谁啊?”
“和黄冲一起入京的渺目道长啊。”
“他也会下棋?”没好气的朱由检反问他。
“下棋如何仆人不晓,但斋醮科仪他一定懂的呀。”
翘起的腿落下地来,手指在脑后连挠数下后,朱由检拿定了主意。
“好!速速给朕召来。”
自永乐年间起始,坐落于皇城西侧的灵济宫,一直被视作皇族家庙。掌院之人历来都高士,何真人当然也能算作高士,要不然凭何能占据掌院之位。
清醮是桩非常繁琐,非常隆重的大型法事。自领受懿安娘娘旨意,整个灵济宫都在行动。
按照在慈庆宫奏请过的安排,全过程分作八段,布坛、炼火、进表、恭请诸神及诵经忏悔前五段放在宫内,超度亡灵置于灵济宫大殿,送船及施放花灯则在玉河。
并非全然一步接一步地走,程序复杂得很,比如超度亡灵一项,七七四十九日贯穿整场法事。
此一场道教盛会,所需法器、人员都是个庞大的数字,所耗费的银钱亦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听说此事的卫国公、英国公两家自不会吝啬,太康伯也进宫献了忠心。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才刚刚商定下来。那厢何府的人偷偷来寻见仙姑,除前期委事所给的钱,后面所有的一应支销,一并全给了她。只一条,万不得对外宣扬。
老练成精的何仙姑当然晓得该如何,张娘娘那边实话实说,不光赚下一大笔,还顺手替人牵了桩姻缘。可谓名利双收。
世间凡事有因必有果。尚书大人早年家贫入赘许家,无子,只有一女。好不容易得下的掌上明珠自小还是个病秧子。为了好养活,便挂在了初到京师乱攀亲戚的仙姑座下,做了名弟子。
何小姐虽没有卫国公夫人口中所讲的那般杰出,却出落得比她母亲好看许多。
三年前,渺目一伙人初到京城在灵济宫中挂单。每日进进出出的,都从藏经楼下路过,却不想当时挣扎在混混与军汉间的黄冲,被常在楼上远眺的何小姐一眼相中。
大大咧咧的许夫人便想叫人提亲。尚书大人当然死死把住,说还小,等等看。
一等就是数年,媒婆倒是被小姐赶走了十七八个。何尚书算是扭不过了,他年近五十才得此女,溺爱得恨不能天天含在嘴里。这才向夫人松了口。
时事变迁得快呀,何尚书入了阁,当年的小道士成了大汉将军,再转眼提督护天营。
最要命的,这名不安分的小道士,投靠在太康伯张国纪的门下,还又是懿安皇后底下的红人。尚书大人后悔得都想用鞋帮子抽自己的脸,折本折大发了。
还是许夫人想得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拼下血本也要结成这门女儿自己挑选的亲事。
四下活动,总算托准了卫国公夫人前去说合,人也被领进慈庆宫当面看过,八字相合太康伯也表了态,现在就差张娘娘出面赐婚一条。
任张国纪胸脯拍得啪啪响,就是不敢来下聘。
转眼就要到年底,女儿又要长一岁。每当看到夫人埋怨的眼神和女儿的幽怨目光,他发急呀。急了眼的何拐子是会用钱砸人的,谁让他是户部尚书呢。
被银子砸着的懿安娘娘终有了回讯,着太康伯出面商定婚期。
立时,何府上下一派的喜庆。
南口。
近处浅草托着厚雪,远处的河湾冒着白气,坝沿下有两个正在奋力捣衣裳的瘦弱身影。
跺着脚,屋檐下冬至眺望着坝下,哈出的热气仿佛能带走自己少许的不好意思。
杏娘两个,前一段刚应验了句塞翁失马,现在正在应验老话中的乐极生悲。
本来林夫人是要将俩人绑出去卖了的,实在是看在张娘娘的面子,后经太康伯点头同意,打发到南口庄子里,做些粗使的活计,最近才拨在了冬至身边。
“师姐,瞅啥呢?”
庆生个头又窜起一截,一口的京片子,声音也终于不再像公鸡打鸣。
“她俩个呀,活该。”
确实活该,大重阳节的,皇帝过府都不晓得。不晓得也罢,竟然敢偷偷聚在一起喝酒。喝酒也罢了,门也不栓,还让大管家张惠逮个正着。
“除了我个娘,还是第一次有人帮着洗衣裳。只不过…。”
“只不过个鬼,两件宫中陈货有啥好瞅的,还不如去马厩那边一起烧宝塔。”
小屁孩长成了少年,然而嘴却依然保持着小屁孩时期的阴损。
“你又晓得些什么哟。”
低头看着摊开的一双手掌,她想说水边的那两个,都是雪花飞嫩的,而自己的却布满一层的薄茧。县城街上小财主家出身的女儿,不晓得该如何表述眼下复杂的心思。
“走不走?张成可是等急了。”
“急就急呗,反正又没啥正经事。”
渺目被人传唤去京,玻璃厂的一应事务有小勺日夜在盯着,前不久成一带了一大帮人来,将等子秤和仓里所有的硫、硝和炭粉全搬去了镇虏营。眼下不偷懒,何时再偷?
“哎哎哎,看看看。”
一颗小玻璃珠子在庆生手掌心中,滴溜溜地乱转。少年不光会偷懒,也传染了他二师兄偷自家东西的贼性。也许是同人不同命吧,仗着没人敢讹他罢了。
“下流胚子。”“啪。”
挨了打的庆生只发了片刻的楞,待看到他师姐红花棉裤下杂沓而起的大块残雪,又见鹦哥绿的短布袄,正向着远处飞落的珠子在一路飞奔。立刻拔脚就追。
“不要脸,抢人东西还敢打人。”
雪地上,欢快追逐的背影在左右晃动。
饿晕了头的祝鸢儿,慌忙抬脑门朝那厢望上一眼,又耷拉下颗头。翕动张发紫的小嘴,费力地绞拧起厚重的湿衣裳。红通通的双眼,含着两汪水。干凉凉的鼻孔,挂着两条蠕动的白虫。
“以后,一辈子都不沾酒边。”
“啪啪啪,啪啪啪。”
项杏娘手中的棒槌发狠般在捣,嘴里在诅咒发誓愿。
“不是酒,是门。以后门一定要关好,栓上才…才..哎呀。”
“噗通。”
“哗啦。”
说到激动处,一脚踩偏的祝鸢儿,左右摇摆几下,在杏娘将要抓住衣襟的瞬间,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倒栽进了河里。
“来人呀,救命啊~,有人落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