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盛帝的角度来看。
他的幼年是不幸的,他的这一生是跌宕起伏的。
他年少不得宠之际,父亲不在意,母亲地位卑下,懦弱胆小,不敢争取,只是每日跪在佛前诵经。
他被兄弟欺压,被刁奴为难,生存举步维艰,她仍旧跪在佛堂,闭门不出。
可她又是这宫闱之内,除了那九五至尊之外,唯一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他割舍不下这份母子情。
为了自己能有颜面的活着,为了母亲膳食用度能好些,毅然决然拼上性命亲自去探雪域。
他当时都想好了,如果失败,大不了死在雪域。
一旦成功,在这信冰雪之神的北定,他必定会就此翻身。
他成功了。
他寻到了结界,踏入了雪域深处。
却见到满目疮痍,破屋败瓦,以及在冰屋内孤苦无依,独自生活的妖怪母子。
他从未想过,此去一行,会阴差阳错遇到怦然心动之人。
更没想到,那不是人,是美到惊心动魄的妖女。
那是一场惊艳了他余生时光的相遇。
更不用说,她后续为了报复他的父皇,助他谋得先帝宠爱,助他平定叛乱,助他登上九五至尊。
龙椅立得太高,这条路太长太远。
皇位之争,他毒害了父皇,残杀了手足。
为稳固皇权,他又将藩王驱逐,剥夺兵权,暗中捏造谋逆证据,下狱处置了上万人。
这是一条不得不争,走上了不能回头的血路。
幸而这一路,他并不孤单。
他与那位心地善良的妖女两情相悦,他们曾在危难之际守护彼此。
所以登基后他愿倾尽天下许她一场繁华,一场倾世爱意。
哪怕他遇到她时,她已有了孩子。
哪怕安王不是他亲子,他依旧待他胜过亲子。
当然帝王之爱,可爱屋及乌,但永远不会纯粹。
因为帝王,拥有的太多了。
他待那孩子好,自有他额外目的。
因孩子妖力日益强大,明贵妃妖力不断流失,最后不能再如往日催雪折冰,呼风唤雨。
但那个孩子可以,他生而妖力强大。
于是,基于爱屋及乌和利用的心理,他给了他超越所有孩子的疼爱。
那个孩子也并没有让他失望,自幼承担了操纵北定国都冬日冰雪的重任。
他曾担心妖无人性,他不是他亲生父亲,总归会有问题。
但没想到那孩子从小就亲近他与他母妃,性格温文尔雅,体贴苍生黎民,像极了幼时的他。
不是亲子胜似亲子。
而明贵妃,他的明珠,终于彻底失去了可以离开他可以反抗他的资本。
她没了妖力,只能留在这层层堆叠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宫殿里。
与他一道待在这里,沉闷地度过余生。
他爱慕她的强大,得益于她的妖力才能登基。
可他又忌惮她的力量,畏惧她可以离开。
好在,在那个孩子成长起来后,他终于能放下心来。
可这样一位从小过得凄苦,早熟又疑心病重的帝王,真的有心,真的会爱上一个妖吗?
他爱的究竟是那张世间难寻,美到不似人的绝世容颜,还是成为帝王后,拥有了天下好物,看什么都寻常,身边带着一只妖反倒猎奇?反倒能证明他连妖都能征服?
亦或是想要挟母要子,令那只半妖臣服不敢反抗,让他们互为人质。
连元盛帝自己都分不清楚。
但除了那个妖女,这世间再也没人知道,没人能感同身受,他踏上高位这一路走过的风霜雪雨。
……
金黄的龙辇行在路上。
元盛帝抬手,撑开帘子,望向不远处的寝宫。
一旁的太监总管瞅见,赶忙站在前面挡住风。
“陛下,您别冻着了。”
“无妨。”元盛帝不甚在意,他用着仙丸。
“朕身强体壮,不同先前历代帝王。”
总管奉承:“那是那是,陛下您是真正的金龙下凡。”
“贵妃瞧见您,心情一准儿就好了。”
元盛帝脸上有了笑意:“就你最会哄朕开心,回头将这嘴皮子用在贵妃身上,要是她能多笑笑,朕重重有赏!”
“哎呦!”太监总管连忙谢恩,又讨饶:“陛下对贵妃娘娘如此情深义重,哪用得着咱家哄。”
元盛帝喟叹一声,似是说给自己听。
“朕的贵妃与安王,格外叫朕省心,怎能不爱。”
太监总管隔着轿辇回应。
“是啊,贵妃娘娘宠惯后宫,但从不惹是生非,做事极有分寸,安王殿下也是人人称道的真君子。”
当然,除此之外,贵妃没有外戚惹陛下烦忧。
甚至格外会教育孩子,若是寻常家里如陛下这种宠爱孩子法早就养废了。
不过这些不是他一个太监能说的。
贵妃寝宫内,女官为明贵妃斟茶。
“娘娘,陛下准备过来了。”
在室内调香的女人简单应了一声。
从旁拿起铜镜,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发髻。
瞥见铜镜里那张绝世容颜,她黯然垂眸。
曜的魂魄若是还在此界,见到她为复仇如此行事,怕不是要气得当场七窍生烟。
想到那场面,铜镜里的美人嫣红唇瓣缓缓勾起。
殿内宫女太监望着展颜一笑的贵妃,纷纷神色呆滞。
他们在宫中这么多年,看遍了各色美人,早该觉得平常。
唯独贵妃不同,一嗔一笑都让人觉得惊艳。
且这么多年,容色不变。
安王殿下容颜也随母,生得俊逸非凡。
最重要的是,这二位贵人性情都很好,不苛责打骂宫人。
贵妃虽偶尔行事风风火火,做事大张大合,但也粗中有细。
明贵妃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缓缓闭眼。
眼前好似又划过当年那一幕。
殷红刺目的鲜血,耀眼纯白的雪花,沉重冰冷的武器,乌黑厚重的铠甲……
雪域原本是一片净土。
北定皇室非要强行闯入,抓走曜的族人。
他们不愿离开此地,纷纷反抗入侵者。
可那些族人实力并不高,只有山神血脉强大。
偏偏那时,她怀有身孕。
她又是只妖,肚子里是只半妖。
胎儿不停吸收她的力量血肉,她的夫君为了保住她与珀儿,选择每日放精血喂养。
当时的北冥曜,实力大打折扣。
可他是雪域圣使,日后的山神,他有守护这片土地,保护自己族人的使命。
北冥曜离开前,哄着她入睡,承诺事情解决,会马上来喂腹中胎儿精血。
可她再醒来,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雪域保住了,族人救回来了。
但她的夫君与那批人同归于尽了。
当族人带着几块殷红冰晶珀出现时,她当场跪在了地上。
那里面是他死前特地取出的精血。
雪域异族唯一一只妖,用那些精血保住了胎儿与她自己的性命。
生出了一只带着雪域圣使血脉的半妖。
于是那孩子便取名珀儿。
北冥珀。
半妖之身,有雪域圣使血脉,且是有史以来最强。
最可能成为山神的一任。
雪域再次再次迎来新生,迎来希望。
北冥月也从外面采药归来。
知道一切后,噗通跪在她面前要自刎。
他害了大哥,害了族人,害了她与珀儿。
原来是他在出门寻药时,在雪域遇到了两个人,眼看要冻死,他救了他们。
而这两人,正是引路的。
他们身上有追踪气息的法宝,利用北冥月身上的气息追到了雪域。
明珠最后还是阻止了他自刎。
她期待的一家三口生活因为他的一次善举彻底碎成粉末。
扪心自问,她恨他吗?
恨意有,但悔恨更甚。
若不是为了保住她和孩子,北冥曜也不会放精血导致自己实力大打折扣而意外死亡。
而北冥月之所以外出,也是为了给他未出世的侄儿寻药。
真要怪,只能怪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做出留下腹中胎儿的决定。
是他们私心作祟。
她不会因此牵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对北冥月生出纯粹恨意。
可却无法做到不怪罪自己的贪心。
从那日起,她画地为牢,为自己缚上沉重枷锁,日日生活在悔恨中。
后来,北冥月因愧疚自行逐出北冥一族,改名燕山月。
他想找北定皇族报仇,结果还不等行动,那些人又送上门了。
这一次,来的正是元盛帝的人。
燕山月想要将他们全部杀尽报仇。
明珠陡然间从悔恨中醒悟,像是有了生机。
她有了新的目标。
她要北定灭国!
当然,她是一只好妖。
百姓无辜,不能牵连他们,不能制造战争,那只能是皇族改姓,司徒一族从皇位上彻底滚下来。
那一日,她制止了燕山月。
转头亲自出面了。
但她的珀儿还小,尚在襁褓。
他还需要她,她也不想母子分离。
于是,她叫燕山月寻到了因果律武器,遮挡他的行踪。
也遮挡她所做之事的因果。
她不会让珀儿参与,不会连累他。
她做出的决定自己承担。
镜子里的美人抬眸,眼中酝酿着沉沉杀机。
殷红的丹蔻划过面庞,须臾间,杀意被隐藏。
她自觉自己在妖族中也算聪慧,属于有点脑子那种。
什么妲己祸国的故事她早听过百八十遍。
妲己那狐族妹妹,行事太过着急,也没考虑好自己的后路。
如今她虽然也想叫北定灭国,但不会搞什么大开杀戒,伤及无辜,也不会多沾因果。
她会借力打力。
她能令如今的元盛帝上位,就能培养出第二个。
那是一个母亲早逝,冷宫中没人记得的小可怜。
他是宫妃与大臣私通所生。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
那孩子已经长足了獠牙,用不了多久便会朝着司徒家下手。
他会覆灭这个旧王朝,建立自己的新王朝。
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个知晓自己身世,非皇家血脉还不受宠的皇子,一个野心勃勃,上位后准备灭了司徒皇室,彻底改朝换代的皇子,他很快就要来了。
镜中的女人笑得妖冶,笑得畅快。
但旁人眼中,贵妃依旧温柔端庄地坐在那梳理发丝。
哪有什么修为尽失,有那么多精血冰晶珀,都硬生生将珀儿喂出来雪域神使血脉。
她又怎么会失去修为。
不过是骗那个疑心帝王的手段而已。
她有千年寿命,拿出区区几十年来和一个凡人演一出大戏,避开因果,又有何妨?
而且帝王之爱,最是假情假意。
他若是爱自己的贵妃,怎么会将她困在小小宫殿,不为她寻找恢复妖力的办法,反倒安插奸细进来?
他若是爱安王,又怎么会将他宠得无法无天?
要不是她跟在一旁,时不时教育,只怕真要如了他的意。
元盛帝失算了。
不是因为人妖有别,妖无心。
是因为他遇到的,不是只第一次见识情爱的呆妖精。
她见识过真正的爱,又怎么会被这真假参半,混着利益与见色起意的爱意打动?
好在,这样的伪装时日无多了。
她快自由了。
珀儿选择接受自己的使命,有自己的人生,也认识了新的朋友。
待她做完这一切,摘掉自己赋予的枷锁,也可以放心离开,去其他位面寻找北冥曜的魂魄转世。
他们曾经情定三生。
哪怕他转世,也不会爱上旁人。
这不是盲目痴情,是因为他们的爱足够认真,足够坚定,足够信任。
这是真正的,坚如磐石的爱意中生出的安全感与羁绊,生生世世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