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随油尽灯枯,死在病榻之上。
他全身的肌肉都好像被撕裂一般,从骨骼处分开,在一点点顺着肌理撕成细条,痛的他下一秒就要晕厥。
“太师……”
一双温暖的胳膊抱住他汗津津的身体,许随掀起眼皮一看,对上沈烨哭成泪人的脸。
“哭什么?”许随嗓音细弱如蚊蚋,“我要死了,你陪我一起死不好吗?”
沈烨抽着鼻子,狠狠点头。
“去拿毒药,再拿点麻沸散。”许随哑声开口,“我要带你一起走。”
沈烨乖乖去拿了毒药和麻沸散,分别冲泡进碗里,他头一次知道自己握刀持剑的手能抖成这样,差点撒乱了药粉。
许随看他那碗盛了麻沸散的药,语气有些软:“将军,我好疼。”
“乖,喝了就不疼了。”沈烨把他扶起来,大手端着瓷白的小碗,放在许随唇下。
许随小小喝了一口,苦苦的不好喝,他又盯上了沈烨身旁那碗毒药,难得撒娇说:“夫人,我还想喝那个。”
“不行,那是毒药。”
沈烨夹细自己低沉的嗓子,生怕惊动了被疼得神志不清的许随:“那是给我喝的。”
“我好疼啊,给我喝吧。”许随示弱说,细长的手指攥紧他的衣袖,摇了摇,“好疼啊,将军。”
沈烨眼眶滚热,一滴泪落在他的脸上。
“喝完……”沈烨把麻沸散递到唇边,有些强硬地灌了进去,“毒药也疼,喝完它再给你喝毒药,这样你就不疼了。”
许随听完,苦得皱起了脸,把喝剩下的半碗麻沸散递回给他:“毒药疼……那你也喝麻沸散。”
沈烨没拒绝他的好意,把半碗药一饮而尽。
他又拿起毒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半,又把另一半喂给了许随。
许随感觉自己嘴里苦巴巴的,还没开始喊,沈烨就把一块果脯放进他的嘴里。
嚼着酸酸甜甜的果脯,体内的麻沸散逐渐起了作用,病得瘦骨嶙峋的许随眼底闪过一丝清明。
“你上来……我想抱着你睡。”许随嘶哑地说。
就像以前每个缠绵的夜晚,沈烨偶尔会因为练剑忘了时辰,许随就会跑到庭院把他揪回来。
他想抱着他睡,他习惯了抱着他睡。
哪怕死亡也不能避免。
沈烨脱掉硌人的外衣,穿着内衬上了床,许随抱住他厚实宽阔的身体,脑袋娴熟地在他胸肌上蹭了蹭。
“夫人……这一世你活得如何?”
沈烨声音沙哑下去,轻声道:“很好,活得很幸福。”
许随眼底含着晶亮,忍泪笑了一声:“怎么个幸福法?”
“你很爱我,也很疼我。”沈烨揽着他枯瘦如柴的肩背,细细述说,“不嫌弃我丑,不觉得我笨。”
“我不开心你就放下身段哄我,做了蠢事你就耐心纠正。”
“咱俩吵架生气了,只要我委屈,你会先服软示弱,虽然你事后总会报复回来。”
“皇帝因为我曾经投靠太后的事,一直想贬谪打压我,是你拦在前面不让他出手。”
“每次我出征打仗,无论多远你都要跟着我,你怕我受伤,怕我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给我做饭,给我买胭脂,给我织衣服……”
许随细细地听着,感受沈烨语气里快溢出来的幸福,他忍不住笑:“你开心吗,将军?”
“开心。”沈烨脸上露出傻笑,“我太幸福了。”
“开心就好。”许随温柔地拉住他的手,“我不想你像以前一样……”
因为我的逼迫,抑郁狂躁,自残自虐。
许随换了句话:“不管如何,我们一起下地狱。”
沈烨毫不犹豫:“去哪儿我也陪着你。”
气氛太温馨祥和,让等死的感觉也不错。
许随望着他明媚灿烂的笑脸,眼前突然一阵恍惚。
好久没见过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沈烨再也没对他这么笑过。
如此不设防的,灿烂信任的笑容,在许随记忆里走得太过久远,都快回忆不起来了。
许随嗫嚅着嘴唇,眼底浮现茫然:“……沈将军,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沈烨微怔,不明白这时候许随讲什么故事:“太师……”
“就讲,一对夫妻,一个战场的故事。”许随忽然扬起唇角,他黝黑空洞的眼睛直视沈烨,“愿意听吗?”
看到许随隐隐不对劲的表现,沈烨不太敢刺激他,犹豫点头。
悦耳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不疾不徐地讲起那个故事。
“那是一对结婚两年的夫妻。”
“丈夫接下任务,为了救出人质深入敌营,不幸被敌人抓住,打折了两条腿。”
“此时一个边缘星的几万士兵,因为背叛者的消息泄露而战势崩溃,即将被敌军屠杀。”
“妻子远在其他星系被围剿,他手下能派遣的,只有一支分支军团。他面临两个选择:是救他心爱的丈夫,还是救那几万士兵?”
沈烨愣愣的,他脑子在这个故事里转不太动,只能无措地说:“他,他选了什么?”
许随微笑了一下,语气逐渐怪诞。
“在派人救深入敌营的丈夫,和派兵支援边缘星之间,妻子选择了后者,放弃了自己的丈夫。”
沈烨头皮发麻,他感觉此时许随的状态很不对劲,神神颠颠的,让人毛骨悚然。
许随阖下薄薄的眼皮,以轻诵诗歌一样的语气,机械地讲述。
“丈夫被扔在俘虏窝里,被丢在敌方地下监牢里,没人来救他……而那道支援边缘星的召令,是妻子亲手写的。”
“他选择派兵支援边缘星那几万士兵,没来救丈夫。”
一缕暗红血色染红了微薄的唇,许随平静地看着沈烨,仿佛在看当年那个黑色军装、面色凶戾的军团领袖。
他沉在往事回忆里,好像在看沈烨,又好像在看某个谁,轻而温声。
“那场战役后,丈夫一直在想,可能是妻子还不够爱他。”
“可既然不够爱他,又为什么口口声声说非他不可?让他心存希望,觉得自己是特殊的,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于是丈夫就想着,可能妻子死了就好了,死了他就开心了,死了就都解脱了。”
“只要妻子死了,那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既然妻子不够爱他,那就放他自由。”
空气诡异地沉默,沈烨踟蹰地不敢抱他,他涩涩道:“太师……”
许随眼圈泛红,神色依旧平静,却让他显得莫名癫狂。
“……半年后,有一场新战役,妻子受命潜伏在暗处,等待伏杀敌方一个高级军官,这是当时的军事机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可他为什么因为想爱人,就偷偷给丈夫发消息?为什么在对方不怀好意,问具体位置的时候,要傻乎乎的说,【我就在这儿,你是要来找我吗?】”
沈烨浑身发凉,嘶嘶抽着冷气,感觉许随被刺激疯了:“许随,你冷静点!”
许随忽然勾唇,他声音变得又尖又利,好像想起了什么亢奋的事。
“你的机甲是我动手改造的……我加进去了一点东西,破坏了它对你的忠诚,我大幅度削弱它的耐久力,我要让你死在战场里。”
“你潜伏的位置是我泄露的,我把消息传给敌方一个统令,如我所愿,你被包围了,你必死无疑……”
许随停下声音,眼珠颤了颤,居然露出一丝委屈。
他看着沈烨泛红的眼睛,复杂地说了一句。
“可你没死。”
望着沈烨苍白的脸,许随放轻声音道:
“你没死,机甲都损坏成渣了,你居然没死,坚持了三天,直到援军救你出来。”
“你全身的皮都被腐蚀掉了,没一块好肉,胳膊和腿都没了一条,一个血红的人进了抢救室,三天抢救,下了无数张病危通知单。”
“所有人都在哭,就我在笑。我想你死了,我就解脱了,我终于能摆脱你了!”
“可你挺过了抢救……挺过了术后感染……挺过了肢体增生恢复的疼痛……”
“你完好无损地走到我面前,说就算下地狱也要爬回来报复我,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
许随表情突然扭曲一瞬,又很快恢复过来,他面带微笑。
“可你死了我们就都解脱了,你为什么要活着回来。”
“沈烨,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沈烨脸色苍白如纸,呐呐道:“我……”
不明白许随在说什么疯话,青年的神态太不正常了——眼珠血红,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看似平静,实则里面的怨毒快要溢了出来。
像是一个被逼疯的囚徒,一个被折磨得疯疯癫癫的犯人。
沈烨脑袋空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嘴吐不出一句话。
沈烨放弃了晕疼的脑子,眼神空洞,依靠直觉和本能,傻乎乎道:
“……妻子的兵都去支援边缘星了,但他肯定会来找你,像我一样……”
“那么多人的命要靠他去救,他们依赖他,那他要下正确的命令,要让更多人活着。”
“他会抛去一切来救你,哪怕孤身一人,也会奋不顾身。士兵属于边缘星,属于战场,只有他属于你。”
“和你一起死在敌营可以,一起逃出去也可以,他从来都没想着丢你一个人。”
说着,沈烨眼圈泛红。
他的脑子被抛到九霄云外,不带丝毫伪装,拿出了本能的态度,真挚又诚恳,字字句句。
“请你相信,他肯定来找过你,就跟我一定会去找你一样……”
一道微哑诡谲的轻笑响起,打断了沈烨的抽噎。
“你为什么要信妻子视角里的故事?”
沈烨一僵,茫然抬头:“什么……”
“视角错了,这一切都是错的。”
许随突然打断他的哽咽,脸上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
“真相,其实在丈夫的视角里……”
“边缘星消息泄露,致使那几万士兵惨遭屠杀……没人知道,丈夫才是那个泄露消息的背叛者。”
“丈夫因为解救人质被抓,也是错的。事实是,他为了和敌军上层取得联系交换情报而故意被抓。”
“他找人打断自己的腿拍下视频,发给远在其他星系打仗的妻子。”
“而做这一切,是因为他想看看在妻子的心里——是那几万士兵重要,还是他重要。”
在死寂的沉默里,许随继续微笑着说:
“他设计杀掉自己的妻子,不是因为他想要自由和解脱。”
“而是妻子给他的回馈很糟糕,所以……”
在沈烨不敢置信的恐惧眼神里,许随歪了一下头。
“他才决定杀了他。”
“那是丈夫对妻子,第一次下杀手。”
…
沈烨,自杀之前你看我的眼神那么绝望,像在看一个血淋淋的人皮怪物……
你是猜到这一部分的真相了吗?
那……你还猜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