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山阁,书房内。
想要知道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再待在这里,似乎就没什么意义了。
司宁轻笑一声,朝着桌案前的裴度微微颔首,缓缓起身:“既无他事,那在下便先告辞了。”
不过刚刚转身,司宁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她的孩子。”
司宁的脚步顿住。
转过头去,微微挑眉看向裴度,眼中带着几分疑惑:“什么?”
裴度抬眸,目光淡冷:“她在白玉京,与旁人有过一个孩子。”
似乎是疑问的语气,只是语调太淡了些,司宁品了许久,这才品出些味道来。
孩子?
啊。
他了然一笑,唇角微微勾起:“确有此事,怎么,首辅大人前几日与殿下成婚时,殿下没跟大人说过吗?”
男人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默然。
大概是抱了几分恶劣的心思,司宁嘴角笑意更深:“不过也是,大人与殿下的成婚毕竟有些……匆忙,殿下没跟大人说,也情有可原。”
顿了顿,司宁笑笑:“大人若是悔了,也不必担心,在下听说,林府的那位林大人,还想跟殿下重修良缘呢。”
“孩子的生父尚在,司宁先生说这种话,未免逾矩。”裴度冷声
“那又如何?”司宁勾唇笑笑,“林大人若是真心喜欢,未免不能低伏做小,当个面首什么的……”
裴度眉头紧皱,脸色冷沉。
心情大好,司宁微微颔首,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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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城的事务差不多都处理完毕了。
离开京城前,江烬霜独自去了一趟皇宫,在御书房中见到了江华琰。
不过半月的时间,男人那原本意气风发的容颜一夜衰老,他神色苍老,面容斑驳,身体也显现出颓朽之气。
看着面前一身明黄龙袍的苍老男子,记忆中那个神采奕奕的俊朗男子,越来越模糊了。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眯眼假寐的江华琰动了动眼皮,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迟钝地聚焦在了江烬霜身上,看到江烬霜,江华琰慢半拍地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几分少有的慈爱之意。
“霜儿啊,你来看父皇了呀。”
不知为何,江烬霜有些鼻酸。
她上前走了几步,却也在即将靠近他皇位的面前,停了下来。
“陛下,长安事了,儿臣要回白玉京一趟了。”
江华琰听到江烬霜这样说,缓缓点头,仍是笑着:“朕让膳房准备了你爱吃的杏子,白玉京常年冷寒,你带着吃些吧。”
“不必了陛下,”江烬霜语气一如往常,“白玉京开凿出了温泉,总会有四季如春的时候的。”
江华琰闻言,笑意有些僵硬,却也只是笑笑。
他朝着江烬霜招招手,形容枯槁的指骨,更像是摇摇欲坠的干柴。
“来,走近些,父皇许久都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江烬霜闻言,上前几步,终于迈过那宽大的书桌,如年幼时无数次一样,毫无顾忌地走到江华琰面前。
江华琰坐在那宽大的倚靠上,江烬霜微微俯身,半跪在他的面前,才与他的视线齐平。
——江华琰真的老了。
枯瘦的指骨揉了揉江烬霜的长发,江华琰笑着看她:“霜儿,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怨恨父皇。”
江烬霜微微抬眸,对上江华琰的目光。
“当年太后谋害王叔,即便陛下不是主谋,但肯定也是知道些内情的。”
顿了顿,江烬霜语气平静无波:“但是陛下没有选择揭穿太后娘娘,而是置若罔闻,熟视无睹,任由自己来做这个昏君,将太后当做一柄利剑,砍下王叔的头颅。”
江烬霜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看向江华琰:“父皇,您怕了,对吗?”
说什么是太后私心,说什么自己并不知情,可他当初,明明就是怕了,担心王叔真的会有功高盖主的谋反之日,所以,他任由太后作为,下了那道诛杀旨意。
江华琰看着江烬霜,眼中有震惊也有欣慰,情绪复杂。
许久。
他也只是又揉了揉江烬霜的发顶,语气中带着温柔的宠溺:“朕的霜儿啊,从来都是最聪明的那个。”
那只手其实就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剩多少了,江华琰咳嗽几声,脸色苍白:“父皇这辈子,也只做了这一件错事,不是吗?”
“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江烬霜目光定定,看向江华琰,“是陛下您亲自教给儿臣的,错了便是错了。”
只是做错了一件事又如何,那并不是为他开脱罪行的理由。
——不过现在,江华琰的“罪行”,也不用江烬霜来裁决了。
他病入膏肓,风寒入体,活不久了。
深吸一口气,江烬霜缓缓道:“江别尘虽冷血了些,但确实是陛下培养的,最适合登基皇位的人。”
君王无情,江别尘或许不是个好人,但他绝对会是一个好的君主。
江华琰并未说话,目光仍是落在江烬霜的身上。
他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扯了扯嘴角:“许久之前,朕从文正将军心腹手中接过你时,你才巴掌点大。”
“抱着你逃命的人说,你们跑了一路,你便哭了一路,怎么哄都不管用。”
“但是那时候,朕刚把你抱在怀里,你瞬间就止住了哭声。”
“你抓着朕的食指,奔波了数月,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那时候,朕看着睡着的你,就暗自发誓,日后不论如何,不能让任何人欺负了你。”
说到这里,江华琰无力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可是到最后,原来欺负朕最喜爱的霜儿的人,是我自己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明明最开始,他将那么小那么瘦弱的女孩儿抱在怀里的时候,是想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珍宝都送到她面前的。
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幅局面呢?
他的霜儿,因为他的私心,受了多少委屈啊。
江烬霜笑笑,后退一步。
那只枯瘦的手便无力地从她的发顶耷拉下来。
江烬霜看向江华琰。
许久。
却是低下头去,朝着江华琰恭恭敬敬地磕下一响头。
“多谢陛下二十年来养育之恩。”
“这高堂,儿臣就算拜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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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驾崩,万民缟素。
东宫太子江别尘恸哭三日,后继位大统。
登基首日,新皇降旨,昭明公主赏三万户,赐凤印半章,享九死免诏,有监国摄政之权,若新皇德行有亏,昭明公主可持凤印进谏鞭笞,亦可垂帘听政。
临行前一日,江烬霜正看着春桃在卧房收拾行李,便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抬眼看过去,江烬霜看清了来人。
是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