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白昼日照渐短,树上的叶子也掉得只剩半青半黄。
自从上次挨了宋归慈的打,又被江应巧踢青了屁股,金施矢现在见到他们都绕道走,在学馆总算清净了不少。
江应巧时常在出暖阳的时候,拖着小少爷在院子里跑步锻炼体质,指望着让他在过冬时,能少生些病。
宋归慈每回被她折腾得大喘气,倒也配合下去,然后“报复性”的拉着她练字,从最基础的正楷笔画写起,江应巧对此倒是兴致盎然。
久而久之日子过得算是平和,安稳到她几乎把任务抛在脑后。
前两日过了立冬,外头一天比一天冷,屋里却暖烘烘的。
江应巧放下厚厚的挡风帘钻进来,往炭盆里又添了一块新炭,起身把窗户推宽了一道空隙透气,走到榻前放下揣在怀里的书册。
“最近韩先生来的越来越频繁了,刚才遇见他来找老爷议事,顺道又给我捎了几本诗集。”
宋归慈刚好临完一张帖,掀起来晾到旁边,提笔继续写,随口道:“你好像挺喜欢他?”
江应巧坐到榻边,脱去棉鞋,只穿着白袜往外伸长了腿,凑近炭盆取暖。
“是啊,韩先生博学广识,又待人谦和,我和他挺聊得来。”
她托着腮倚在矮桌上,翻着几册诗集,发现中间夹着一本装订粗糙的无字封面,好奇抽出来,随意翻开一页看,接着道:
“不过他为何没有考取功名?以韩先生的才学,肯定能做朝廷栋梁。”
宋归慈边写字边和她闲话。
“我也不清楚,娘亲说韩先生在我两岁时,便入了宋府当门客,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这么多年,已将韩先生视为家人。”
江应巧笑道:“这么说来,韩先生也算看着你长大了,真好啊,被这么多人疼着长大。”
宋归慈笔下一顿,抬眸瞧了她一眼,提醒道:“腿收回去点,当心烫出个洞。”
女孩听话地把身子往里挪了挪,阅览书文的眼睛越来越亮,“对了,少爷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元日前一天。”
“嗯…这日子好啊,恰是一年之末,一岁初始,年年岁岁喜乐安…”后面声音越来越轻下去。
他反问:“你呢,何日生辰?”
半晌没听到她回话,宋归慈抬头看去,见人已经沉迷进书里,垂在榻边的脚都忘了穿鞋。
他攒眉无奈,放下笔去把炭盆挪近到她不会踢到的位置,也静下心来习字。
冬至这日,韩浊疾行入府神色迫切,随后,宋章与他双双出门去了衙狱中。
宋章隔着牢房的木栏,观察这名从货运队里落单才得以暗捉到的男子。
为官者无声的威压让他不安颤抖。
“你可知私运矿石是死罪。”
男子跪地求饶,“刺史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一介草民,绝无不轨之心…奈何家中母亲病重无钱医治,妻儿已揭不开锅,小人走投无路只能铤而走险收钱办事,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你坦白招来或可保你一命,何人派你们私运矿石?”
“这…小人也不知…”
“你不知?那你钱财从何来!”
“大人明鉴,背后之人从未露面,每次都让我们将货运到山后就走,只会用匣子装了书信和银钱放在那处联络交易,小人确实不知到底是何人啊!”
男子哀道,又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开口。
“小人想起来有一回,因为是送完货最后一个走的,当时尿急去附近的林子里解手,然后看到有一伙人来取货就躲了起来,小人发现那伙人行为举止像…像兵。”
宋章猛的抓住木栏,“你确定没看错?”
男子被他凌厉的样子吓了一跳,连道:“没看错!小人还听到他们管带头的那人叫叶校尉!”
宋章与韩浊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之色。
审问到这里,牢房陷入长久的寂静。
男子小心地开口问:“大人,小人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可否留小人一命?”
宋章默了默道:“你先安分待在这里,官府暂时不会发落你,这事最后可能不是本官能做主的,只能尽力为你求情。”
随后与韩浊离开牢狱,后面男子还在叫喊:“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母亲和妻儿还在等我啊!大人救救我!”
宋章却只能闭上眼,大步离去。
回到府里书房,宋章急切地拉开抽屉,翻找着年初时收到的京城邸报。
他抽出一封纸,展开按在桌上,手指快速的从文字中检索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的信息。
而后动作一顿,指尖划过一列字,启唇念出:“三月初五日,翊麾副尉叶致任调振威校尉,为先锋步军指挥使。”
宋章愣坐在椅子上,喃喃道:“铁矿,士兵,叶家,他们这是在私造兵器啊。”
韩浊接过邸报拧紧眉头,“叶致是叶家的旁支,支持的便是宰相叶诠之妹所出的三皇子。”
“大皇子生母早逝,又一心向道,皇帝早已立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为太子,他们究竟是想……”
他到底没说出心中的猜测。
幽暗的烛火将两人沉寂的身影投射在窗户上,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良久,宋章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年后入京,我亲自面见圣上禀告此事,派人继续查探下去。”
闻言,韩浊惊得脱口而出:“你要去见他?!就不怕他一个不顺眼砍了你脑袋吗!”
宋章苦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再怎么不想见他,这也是我身为臣子必须做的事。”
“你不能当不知道么!他们要谋要反,也扯不到你身上,为何非趟这浑水?那位子谁坐都罢,反正这江山本来也不……”
“先生!慎言!”宋章厉声呵止了他这要掉脑袋的话。
韩浊气得来回踱步,嘴里忿忿道:“当初我就该拦着你查这事!也不至于现在惹上个泼天大祸!”
宋章叹了口气道:“来不及的,事情发生在宛州界,我们就已经被牵扯进去。为了夫人和孩子,我是愿意守在这里一辈子,但这可能是谋逆的大事就在眼前,身处漩涡之中便无法置身事外。”
他抬眼目光深深看向韩浊。
“先生你呢,躲到现在,还要躲一辈子吗?”
“……”
韩浊红了眼睛,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回想起别的,久久未言。
“笃笃”,门外响起两声轻叩,传来宋夫人的声音。
“夫君?与先生谈完事了么,大家都等你们。”
宋章忙不迭起身,清了清嗓子,朗声回道:“这就来,夫人先去吧。”
看宋夫人剪影离去,宋章将邸报折好收回桌屉里,对韩浊道:“走吧,今日冬至,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饺子,就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韩浊抹了把脸,点点头,和他一起去了厅堂。
厅堂里热热闹闹,宋夫人在帮江应巧重新绑发,方才她倚在榻上看书时有些弄乱,宋归慈站在旁边,盯着母亲扎发的手法暗暗记下,温仪忙着将桌上的碗筷摆好等他们来。
江应巧摸了摸精致的发髻谢了夫人,就见宋章后面跟着韩先生,笑着走进来。
韩浊喊来两个孩子,摸出个纸包打开,“来,先生给你们带了松子糖。”
温仪端上来两大盘刚出锅的饺子,冒着氤氲的热气,温切地模糊了一些人的心事。
宋章招呼几人落座,说道:“今日就是家人亲友团圆相聚,在座的就不讲虚礼了,一起吃吧。”
于是众人便绕着圆桌坐下,宋夫人提醒他们。
“这些饺子可不少,看看今日谁运气最好,能吃到里面包了铜钱的那个。”
宋章接话道:“那我可要多吃些,许能得个好兆头。”
在他动筷后,其他人也纷纷夹到碗里,不想消了一盘还没有人吃出来。
宋归慈又夹了一个,用筷子戳了戳感觉到了什么,默默将饺子翻个面,然后不动声色地夹到江应巧碗里,收回筷子继续吃自己的。
江应巧抬眸瞧他一眼似有所惑,咬下那饺子硌了牙齿,果然里面露出一枚铜钱。
见是她吃到,宋章故作遗憾惋惜运气不佳,眼中却盛满笑意。
散席后,江应巧特意追上韩浊。
“韩先生!”
本以为躲过一劫的韩浊听到江应巧的声音,条件反射的头皮发紧,看着神情飞扬的少女冲他跑来,心里打了个哈哈,他现在看到江应巧有点怕。
这段时日一被她逮到,等着他的就是一堆问题和探究,从天文地理,到诗词歌赋,甚至是关于民生之事。
幸而他每次也能答上七七八八,但就算是百晓生也招架不住她这么问啊。
虽说答上来后,被她晶亮崇拜的目光看得,咳咳,是挺神气满足的……
江应巧没注意到他眼中这些复杂矛盾,语气有几分雀跃,“先生今日带来的书实在高妙!我虽然看得一知半解,但其中篇篇所论真知灼见,鞭辟入里,见解独到之处令人恍然大悟,可惜书面无名,也不知是哪位巨擘所着。”
听她说书面无名,他心中一咯噔,抓着她的臂膀问:“你看的那本书,是不是蓝色封面,上面或许还有桌角的压痕?!”
江应巧不明所以,点头道:“没错,还沾了些灰尘。”
要命……怎么把那本书拿给她了!
又想起上次托下人找书时,听他说不小心弄掉了书架的一排书,或许是收拾的时候,把那用来垫桌脚的册子混在书堆里给了他。
那册子里的东西都是自己抑志难抒时,写得对朝廷政法、百姓民生的策论,万不能被外人看到,更不能让人知道是他写的。
“书在哪?还有别人看到过吗!”
江应巧见他这样着急,摇摇头,领着他回到院子取了书还他。
“韩先生,你知道这书是谁写的?”
韩浊捏皱了书的一角,垂着眸黯然道:“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胆小书生罢了……”
“那先生下次还能给我带些诗集吗?”
韩浊收起落寞的心绪,笑道:“你总爱看这些诗词歌赋。”
以为孩子只是看上那些辞藻华丽,想要学习模仿,江应巧却回他:“因为阅览诗文,能从其中管窥那个时代变迁与人生命运的缩影,作为后人,我想去读一读。”
韩浊有些惊讶地看她,似没想到她这个年纪就能有这样的体悟。
韩浊走后,江应巧在廊下等小少爷回来,周围安静下来,皎月在云后时隐时现。
对着寒冷的空气,她突然出声道:“系统你在吗?”
机械声音立时上线,【我在,88号竭诚为您服务。】
她弯了弯唇角,轻声道:“系统,冬至快乐。”
【……】
看见宋归慈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她起身迎去。
滋滋的电流有几秒钟的停顿。
【冬至快乐,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