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淋了雨,又是深秋,宋归慈在当晚还是略有低热,宋夫人亲自守在床边照顾。
江应巧蹲在走廊,听着屋内传出的阵阵咳嗽声,起身去了自己厢房后的外墙。
直到夜里,宋归慈体热降下,宋夫人才忧心忡忡的被丈夫劝回去休息,留下两名仆人在夜里照看。
外面江应巧贴在房门上,听见里面还有窸窸窣窣翻动的声音,便兜着鼓囊囊的肚子悄悄溜进去,合上门轻手轻脚来到床边。
室内亮着微弱的烛光,床上被褥鼓起一团,像有个小蚕在里头时不时蛄蛹,她轻声唤道:“少爷。”
被子里钻出一个小脑袋看向她,宋归慈发丝蹭得凌乱,脸颊和双唇因为刚退热,还泛着微微的粉红,衬得眼中的水色更亮。
见到是她,眼里有些不满,她还是没把男女有别记着。
江应巧道:“我带了点东西,吃了能让嗓子舒服些,要不要?”
宋归慈眨眨眼没回话。
“甜的。”
宋归慈犹豫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床高,江应巧又怕弄脏,便脱了鞋爬上床,礼貌的只贴着床缘边坐,从怀里掏出一团裹布掀开。
“还热乎的,你尝尝。”
宋归慈凑近去瞧那两坨黑糊糊的东西,小脸皱成一团,抬眼觑她。
“你傻了?给我吃煤炭?”
江应巧好笑,解释道:“才不是呢,这是烤橘子,我上院里头橘子树摘的,用火烤了,里面没糊。”
说着盘起腿,拿起一个剥去外皮,露出烤得软嫩水亮的果肉,送到他嘴边,示意他尝尝。
宋归慈瞧了两秒,张嘴小小咬了一口。
酸甜可口的果肉入喉清润,他眼睛一下亮起来,就着江应巧的手又是一大口。
溢出的汁水顺着指头流到手背,江应巧连忙伸手去接,宋归慈咬着橘子没松口,从枕头底下扯出一条帕子盖到她手上。
江应巧说了句“自己拿着吃”,将橘肉连着帕子塞到他手里。
宋归慈收敛着小口吸溜,眼睛却看着看江应巧用包橘子的裹布擦手。
这才注意到,那粗糙的小手上,有好几个被火燎出的伤口,这下又沾上了不少灰屑。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女孩面色平静,对这些小伤仿佛一点不在意,擦完手又拿起另一个烤橘剥了递过来。
“最多吃两个。”
宋归慈摇了摇头,然后掀开被子跳下床。
他不要江应巧也不多问,自己三两口解决掉了。
转头见小少爷已经套上鞋子,走到百宝藏柜前,踮着脚晃悠悠地拉开上面一格木柜,中衣袖子滑下来露出一截白嫩的藕臂。
他摸索着拿出一个瓷白小罐,先是去水盆架那拧干了帕子,又端了烛台放到床头的小桌上。
江应巧不动声色地看着宋归慈做完这些,走到她面前。
“把手伸出来。”
宋归慈托着她的手腕,用湿帕将她的右手上的灰抹干净,挖出烫伤膏仔细的涂在脱皮红肿的伤口上。
烛光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落下浓密的阴影,恍若蝶影扑簌。
不知是夜太深,灯太暗,还是眼前人太专注的表情,让她胸口生出一丝暖意。
这样懂事到让人心疼的孩子,连被欺负了都不知道告状,哪想后来变成一个冷漠麻木,遭万民唾弃的举世罪臣的时候,也才二十五岁。
宋归慈,你这半生经历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凉秋夜色中,江应巧忍不住缩了缩手。
以为是弄疼了她,宋归慈动作一顿,对着伤口吹了吹,手上动作更轻了。
上完药将药瓶塞进她另一只手,小少爷留下一句:“拿回去记得用。”
便倒头盖上被子,背过身去了。
江应巧走时,将放在床头的烛火端远些,退出房门前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轻轻掩上了门。
第二日卯时天刚亮,宋归慈揉着惺忪的眼推开门,就见江应巧穿戴整齐,斜挎着个布包站在外面,看到他出来,眼睛一下就笑开了。
“少爷,今天开始,我也能和你一起去学堂了。”
状况之外的宋归慈看向一旁的刘管事,听他说确实是得了老爷和夫人的首肯,便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江应巧看着走在前面的小小背影,紧了紧肩带,跟了上去。
宋少爷不知道的是,昨天夜里江应巧出了门,转路去了老爷夫人那,向他们特意求来这个恩典。
到了学馆,陪同的刘管事领着江应巧去找学监说明来意,又帮着办好入学事宜,才坐上马车离开。
博文馆对入学孩子的性别不作限制,但会将男女分成不同的学舍,所教学的内容也不尽相同。
去女子学舍的途中,江应巧路过正贤堂,远远看见一帮男孩嬉闹着围坐一团,大声讲着自己最近又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
她视线搜寻中找到了宋归慈,他一人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对周围的嘈杂恍若未闻。
阳光照进堂内,洋洋洒洒的光尘将他环绕,却仍让人觉着是一尘不染,玲珑剔透的模样。
宋归慈正在温书,突然一双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顺着视线上移,江应巧趴在窗槛上,收回手挡在嘴边,小声道:“下学了我来找你,等我一起走。”
宋归慈没答应也没拒绝,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去自己的学舍。
看着女孩跑远,宋归慈收回视线继续目不斜视地看书,只是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那边小团体里一人抬头看过来,正是那日带头欺负宋归慈的小胖子——宛州县尉之子,金府少爷金施矢。
目睹了那边的互动,他嘀咕道:“方才那人谁啊?怎么以前没见过。”
有消息灵通的说:“听说早上来了个宋府的姑娘,应该是她。”
“哈?宋府什么时候多了个姑娘,宋归慈妹妹?”
有一个孩子的父亲在县衙里任职,知道些内情,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低声道:“哪里来的妹妹,原就是个没人要的小乞丐让人拐了,是宋刺史经手过的案子,不知道他们一家怎么想的,把捡来的丫头当姑娘做派。”
金施矢听了嗤的一笑:“捡来的乞丐还当妹妹似的,宋归慈这是病得不轻啊。”
其他人正欲附和,就见楚夫子肃着脸进来,便纷纷闭上嘴坐回自己座位上,但楚夫子凌厉的目光仍射了过来。
“都快开堂了哪里来那么多话讲?!前次舍考榜上都是什么名次,不知道好好温书还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如何使得!尤为你金施矢!若学得你宋同窗几分,何至于考个末位,下回还无长进,夫子我是该登门与令尊好好谈谈了。”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听得金少爷是又委屈又咬牙切齿,暗暗又恨上宋归慈几分。
呵,宋归慈宋归慈!他是你们夫子的宝,我就是根没人喜欢的草!
放学别走,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