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易自觉自己这辈子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够多了,试图奉承自己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但这不仅不惧他的威慑,一本正经的看着自己,眼中还满是连他也看不出作假的诚挚之色的小姑娘,他倒是第一次见。
他瞥了一眼宋晚身旁那看上去还算镇定,似乎努力配合着女儿的话,做出些“仰慕”之色,但他一眼便能鉴别虚实的江正。
挑了挑眉。
“哦?江老爷也敬仰本相?”
江正不能拆女儿的台,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是。
宋易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那本相倒是想听听,你们敬仰我什么?”
江正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敬仰什么?
女儿这是在坑他啊。
虽然他四处行商,平日也没少说些场面话。
但宋相这一个被万民唾弃的人……让他怎么编。
说他努力上进……
懂得揣摩圣心,谄媚圣上么?
呸!
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相爷当年凭一己之力,力压国子监众学子,一举夺下榜首,成为天下寒门学子的榜样。”
“草民虽出身商贾,无法参与科举,但当年相爷的这番事迹也曾激励过初掌家业的草民,令草民钦佩不已。”
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毕竟宋相考中状元的那一年,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寒门学子能拔得头筹了。
若非宋相后来的所作所为,凭他当初的事迹,足以成为所有寒门学子心中的榜样。
宋易闻言却似是自嘲的笑了笑。
“哦?本相怎么听说,如今天下读书人皆以本相为耻呢?”
宋晚此时适时的开口道。
“那自然是民女与父亲都觉得,天下人对相爷有误解。”
“民女虽然不懂朝政,却也曾听父亲说起过当年相爷施恩天下商户,劝诫先帝加收各地商会成员两成赋税之事。”
“窥一事虽不能见全貌,却足以证明相爷并非如传言那般!”
江正闻言嘴角默默抽了抽。
女儿是不是会错了什么意了?
他昨日说起这件事,可不是夸赞宋相的意思……
而且这加收税赋,怎么就成了施恩天下商户了呢?
宋易听到这话眼中却划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而后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换上了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江小姐这是在同本相说笑不成?”
宋晚没有错过父亲眼中的任何一丝情绪。
父亲一直说从不奢望天下人能懂他。
但是她知道……这世上怎会有人真能完全做到不被外物所扰。
总归。
心中还是会有那么一丝不甘的吧。
毕竟曾经的父亲,也是抱着造福万民,做一个万民爱戴的清官、好官,满腔热忱的迈入那已然腐朽的朝廷的……
只是等着他的,却只是无尽的寒心与失望。
他还因为宁折不弯,永远失去了母亲……
面对年事已高的祖母和年纪尚幼的她,他才走上了这条路。
今日若用江晚乔的身份,能让父亲得到一丝慰藉,她很乐意去做。
“民女不敢。”
“只是民女父亲在经商这一道上也算一号人物,所知道的消息自然也要比旁人多上一些。”
宋晚说着看向江正。
“父亲,今日既然见了宋相,父亲昨日对女儿说的话,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便由女儿替父亲说出来吧。”
江正只觉脑中有些混乱,虽然不知道女儿要说什么,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极力配合着宋晚,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也罢,那乔乔你说吧。”
宋晚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到宋易身上。
“民女听父亲说,相爷在劝先皇加收两成赋税之前的两年。”
“江州首富方家因与当地数十户商户串联,贿赂知府,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被朝廷所查,所涉之人,皆被问罪抄家!”
“相爷在劝解先皇加收两成赋税之前的一年。”
“天齐首富明家,与并州朱家,凉州赵家,以及另外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商户合谋,私造兵器,高价卖往漠北,同样被朝廷所查,不仅明家被判满门抄斩,所有其中牵连之人也尽皆被抄家流放……”
“除了这这些,还有其他各地商会不大不小的地方商户,也经历了类似的事情,理由各不相同……”
“但相同的是,这些经营数十年,数百年的商户,最后所有家业,尽皆充入了国库。”
“直到,先帝颁发了加收各地商会成员两成税收的命令!”
“所有人都在背后指责相爷不仁,只知帮着先帝盘剥百姓,却没人发现自那之后,这样的事,几乎很少再发生。”
“而那几年,正是前线战事吃紧,急需军饷,而先帝却在大肆修建皇陵的时候……”
宋晚的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但是即便没有点明,江正的心中已经满是惊骇。
这些事情他当然都知道……
只是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只是朝廷出了什么新令,要大力整顿商户,这才查出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枉法之事。
各地商户人人自危,自查己身,唯恐自己有什么行差踏错被抓住了把柄。
却从未怀疑过这些事情的真实性。
毕竟那些事传出来的时候,都是证据充分的。
而如今听女儿将这些没有关系的事串联起来……
莫非那些事其实都是朝廷的手笔,为了……
敛财填充国库?
而若真是如此,那时身为江南首富的江家,是不是也很有可能被首当其冲的选中,成为其中的一块垫脚石……
这么想着,江家当年的药材生意,似乎是有一些诡异的事情出现,只是后来……
忽然不了了之……
如此想着,江正只觉背脊发凉。
能进各地商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商户,上交多两成的税负虽然会减少许多利润,但是比起抄家灭族的祸事,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宋易此时的眸光也几不可察的闪了闪,不只是因为今日他从这样一个小姑娘口中听到这样的一番话。
更因为……
她说着这些话时眼中的赤城,竟让他恍惚看到了他的晚儿……
曾经,年纪尚小的晚儿,也曾在他的书房,红着眼睛,这样替他觉着委屈与不公过。
是自己……
病得太久了么……
宋易想着似乎不经意的轻笑了一声,让人看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不过是巧合罢了,江小姐的想象力实在有些丰富。”
“不过今日江小姐的话,本相听明白了,今日便言尽于此,若你当真治好了老夫人的眼睛,该付多少诊金,我相府会一分不少的奉上。”
“至于旁的,日后再说。”
宋晚知道今日只是只是自己第一天进相府,很多事情都急不来。
但是没关系。
她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虽然借尸还魂之事太过离奇,父亲也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可她相信,只要有机会靠近父亲,即便是这般离奇的事,父亲也一定会相信她的……
心中这样想着,宋晚识趣的站了起来。
“是,相爷,那民女便与父亲先告辞了!”
一旁的江正这时也自那震惊中缓过神来,随女儿的声音站起身来,朝宋易行了个礼。
“宋相,告辞!”
只是此时,他看向宋易的眼神,明显同方才不同了。
可就在这时,还不待宋易应允,一个小厮忽然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便禀告道。
“相爷,摄政王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