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束州段段,楼船底舱。
“姑娘,歇会儿吧?”
凌小八因是和柴善嘉他们一明一暗上的船,白日里只能藏身在舱内。
她五感较之常人又更敏锐些。
因此,鼻尖前绑了条蓝花布,加上她天然少表情,冷不丁看过去,就……小日子过挺好,随时要飞个手里剑的样子。
她见柴善嘉晒得跟个煮熟了的虾似的,红彤彤拖着扫帚回来,不由皱眉道:“大下午扫甲板?就您一个?那知了呢?”
呃……
知了指杜晓蝉。
可是,人杜晓蝉比柴善嘉更不幸……
因为块儿大,他被分配的工种是趁沿途短暂停靠时,与昨日发言的大块头老哥两个,组成大块组合,一起去附近山泉疾速拎活水回来?
新鲜的,现采的。
点滴自然珍酿,亲手捧给贵人尝。
不知道什么毛病。
这伏天大日头,甲板都晒得滚烫,更别说沿途山石嶙峋,一路滋尔哇的颠过去,脚底怕是跟踩铁板差不多。
开船时待机,停靠时出发!
来回跑几趟,杜晓蝉都烫八分熟了……
“快别提了,知了快糊了……”
柴善嘉坐下来,伸直了两条腿,捶捶打打。
凌小八忙端了碗放凉的水,掺了点盐进去,递给她。
凑近看,见柴善嘉往日颜色红润的嘴唇此时干得蜕皮,她抿了抿嘴,神情倔强道:“今晚我一定——”
“你别一定,你悠着点。”
柴善嘉的心态其实还可以,虽然大夏天顶着日头扫甲板这活多少有点牛马。
但心态放平,全当是伏天晒背了。
况且也急不得……
柴善嘉搓了搓脸,认真道:“咱们上这船,首先是因为在南都进出都被人盯着。这群人多半与漕船,与我爹的失踪有关。
不想办法摆脱他们,很难抽身出来,调查也会处处掣肘。”
“可是……”
凌小八见她面孔红透、头发糟乱,衣领处的皮肤也不知是被粗糙的料子磨的,还是被日头晒的。
起了大片红疹,还有抓挠过的痕迹。
这与从前动辄前呼后拥、娇贵矜持的大家闺秀模样大相径庭,因此,凌小八心情十分复杂。
柴善嘉忙又道:“没有可是。我爹多半叫秘密押解去了京中,而咱们要去京中,不趁此机会,另外寻机在众目睽睽下去,你猜能不能顺利抵达呢?”
幕后人一直在盯着她,必是从柴泊秋身上,或是其他途径没能得到切实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关键证据有没有,未知。
然而如果她作为柴泊秋的闺女,突然明晃晃要去京城,难保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死手。
所以,要去京城,眼下只能暗度陈仓。
最好就是像如今这样……
用对方的船,走对方的路,藏进对方的老巢神不知鬼不觉的去。
这点体力劳动又算什么?
“再有就是郭云仙……”
两桩河神传说,确定这河神不喜人登高。
但,难道不是上不得三层,看不得三层,也沾不得三层吗?
关河神什么事?
郭云仙这私奔对象和路线着实可疑……
柴善嘉心里盘算着,又下意识抬手去摸衣领处的皮肤……
“别抓。”
凌小八拧着眉道,“等夜里,我去找膏药。”
“不用。”
柴善嘉下意识拒绝。
她虽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日子,但骨子里依旧是个无产打工人,这点儿日晒过敏小痱子算什么,不值当凌小八专门为此冒险。
然而,抬眼一瞧,看那扎住鼻孔的兰花布上方,冷脸少女眼神中浓浓的担忧。
把话活生生咽了下去,只道:“好,但不用膏药,你厨房找找有没有黄瓜吧,或者别的清热解毒的东西……”
话说到这儿,底舱门前突然一黑!
一大扇热烘烘、滚烫烫的铁板晓蝉回来了……
柴善嘉一顿,再回头,凌小八已经滋溜一下不见了,估计挂在某个黑暗角落里。
杜晓蝉一进门,便叹道:“二层这班钱串子是给自己塑金身了,还是位列仙班了?也没见京中哪家贵人出远门还要专喝现打的山泉水的?”
他热辣滚烫的拖沓着脚步下楼梯,满脸被晒脱水的蔫哒样。
连胡子都晒成玉米卷了。
到近前,端起一旁的海碗,咕嘟咕嘟就是一顿猛猛灌,喝完还是气不过,又道:“山泉水事先备好搁船上,是会染上人味儿吗?没法喝?这里头什么讲究?”
柴善嘉摸了摸衣领,在凌小八解除防御走回来,一路密切的眼神关注下,她没敢上手挠,正要张嘴胡说八道……
却听杜晓蝉又道:“一起打水那大哥边跑边哭,哇哇哭,后头跑脱力了,边跑边吐,我真是……长见识了。”
柴善嘉:“……”
所以,以前其实也没这工种?
什么矫情人想出来山泉要现打,还要沿途顶着烈日来回打?
不排除真有热衷茶道的文人雅士,能给水排出个一二三等来。
可问题是,二层住得不也是商贾乡绅?
干什么,卖茶经的啊???
正在三人相对无言时,底舱阖上的门被捶得震天响!
“……出来出来!别躲懒!楼上贵客下来了,要在船头支个桌焚香弹琴,赶紧出来,把船头再洒扫一遍!”
这叫得明显是柴善嘉。
今日她独个儿负责一层甲板。
闻言,她左右一环视,凌小八果然又不见了,已经藏好了。
于是,拎起扫帚认命的往门口走,踏上几阶楼梯,一拉开门——
门外催她去干活的已经不在了。
她沿着船身一侧一路往船头方向走,谁知,还没到地方,便听见个熟悉的声音正喋喋不休——
“……我如何就不成了?制香烹茶我略懂,弹琴奏曲我也通,自小习《女诫》、《女论语》,便是当场作诗我也作得!
十二张花神牌,竟一张不入?简直忒小瞧人,哼!也就如今,若换了往年怎么也得叫姑姑——”
话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了。
哪怕郭云仙思及以往,多少也是唏嘘的吧?
她那个永远偏疼她,永远站在她一边的姑姑,早已经不在。
也不知这么些年,她有没有单独去庄子上探望过……
“柴善嘉那没下场的暴尸鬼,真不好骗!东西东西不肯拿,人也精细得要死,万不肯上当……
哼!她要在这儿,管叫她不得好死!”
船舱一侧,拎着扫帚的柴善嘉:“……”
这不巧了么,她还真在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