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寰走了。
江席玉跌坐在罗汉床上。
大监见他因动怒而气息不稳,连忙上前去扶他为他顺气。
“陛下息怒啊,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大监其实是最为明白内情的人,因而见了两人这般的剑拔弩张,心中也是万分复杂。
一方面,他气愤于袁世子说的那些冒犯之言,另一方面,他也心疼陛下。
原先两人对弈时,陛下对世子的态度极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纵容,因为两人心里处于平等的位置,互相知道对方要什么,所以给起来可以毫无负担。
可自从两人的身体越过了那条线后,世子便日渐对陛下产生了一种,极为可怖的占有欲,这种欲望或许是连世子都未曾发觉的,但他们那些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却是看得十足清楚。
许多时候,世子都敏感的将陛下划在自己的羽翼里,甚至不允许任何人窥探。世子似乎忘记了,他怀里抱着的,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想占有的也不是一个,能属于任何人的人。
陛下是一国之君,他是属于天下万民的。
作为君王,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只成为一个人的所有物。
本身而言,世子的动心,就是一种僭越。
因为动心的人,向来会不自觉的苛求更多。
陛下定是察觉到了,所以才会在后面半个月故意躲着世子,并且在今日世子又露出占有欲时,提醒他不该如此。
江席玉缓了过来,脸上余留的愠怒散去。
他面无表情吩咐道:“把他调开。”
大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个调开,是要调去何处。
江席玉揉了揉发疼的额,冷声说:“朕……暂时不想在御前看到他。”
大监心惊了下,忐忑提醒:“陛下,世子护在御前是为了您的安危啊。”
“朕知道。”江席玉眼底浮动着暗涌,片刻后,他掩下那些神色,说:“只不过他现在在朕面前,太过误事了。”
那些类似于质问的语气,还有他眼里藏不住的贪念,都会成为江席玉眼下行事的阻碍。
前车之鉴太多,大监犹豫道:“陛下,世子对此恐怕不会照做。”
离开御前,陛下的意思明摆着就是要疏远世子。
世子那样的人,哪里有人拦得住啊,这帝王寝宫他也是说来就来的,怎么可能就范。
江席玉沉默了会,缓缓闭上眼,半晌,才很轻的说了句:“他会的。”
袁寰这个人,哪怕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也依旧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桀骜,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野性,身上又有着北原的自由,那是江席玉一生都贪念的东西。
袁寰却有。
所以他可以肆意妄为,可以无惧袒露自己的情意。
但江席玉却不能。
他没有。
于是除了情意外,作为帝王的江席玉其实什么都能给。
只有真心不能……
*
口谕下达至袁寰面前时,他正坐在那擦拭着手中的刀。
他的刀自到了京城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鞘,此刻那锋利的刀刃被擦拭着,稍稍不注意仿佛就能劈开帕子,噬到人血。
大监恭敬的站在他面前,传完口谕后,就明显感觉到了刀光映射过来的凛冽寒气,仿佛也不是寒气,而是真实剐人的刀。
袁寰像是没听见般,竖抬起刀遮了半只冷漠的眼。
他另一只眼睨着大监,许久,才沉声问:“这是陛下的意思?”
大监顶着威压点头,说:“正是。”
袁寰呵了一声,顷刻间,他的瞳孔里,像是锁着一头被冷水浇透了的兽。
兽在挣扎,也在哀伤,归于狼狈的妥协时,袁寰漠然抬起眸,里面又很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
唯有立在右眼面前的刀,才如明镜般倒映着他泛红,阴翳的眼。
倏地,袁寰抓紧了刀柄,提刀站了起来。
“世子,你切勿冲动!”
昭白和勒元心下一惊,下意识冲上前阻拦。
袁寰脸色极差,嗓音都有些嘶哑:“让开!”
他要去问问小皇帝。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么重的话。
他只是一时的气上心头,所以才会说出那般冒犯小皇帝的言语。
他在踏出寝宫的那刻,就已经下定决定,只要小皇帝不碰别人,他召谁来,他和谁待在一起,他都可以装作不在乎,装作看不见。
他可以学着那些狗屁的君臣之道,他可以装容忍,装大度,装作不越界。
甚至在最后,他觉得只要小皇帝还愿意让他留在身边,只要这段关系能一直维持,他都咬咬牙认了。
结果呢,小皇帝转头就要赶自己走。
袁寰很想问问他,很想指着他的心口问,是不是在他江席玉的心里,就只有利用与算计啊。
是不是真的,一点真心也没有啊……
没有真心也不要紧啊,为什么连他的也不要。
小皇帝不要他的真心……
袁寰似是陷入了一种极为诡谲的状态。
昭白见他如此,忍不住劝说道:“世子,你千万别冲动,若是再触怒陛下,就真的……”
他们那会守在殿外,刚听见前面世子还有心情和陛下调情,想着两人如常的语气,应当快要和好了,结果不过转眼间,陛下就龙颜大怒,世子也有些无措与恍惚的走了出来。
瞧着这副样子,两人之间似乎并未和好,更甚至闹得更为严重了。
勒元还问为什么会这样。
昭白心想哪有为什么呢?只因为里面的人是帝王啊。
高高在上,不容挑衅。
说到底,陛下首先是个君王,其次才是个普通人。
君王摒弃情爱,只有做到比皇位更加冰冷,才能稳坐高台。
况且那是一个能牺牲自己夺权的帝王,当真以为他只是传闻中的那般平庸吗?
他不可能交付真心的,世子如此贪求,也只不过是作茧自缚。
袁寰忽地古怪一笑,平静反问:“会如何?”
他可以再去挨顿骂,但小皇帝最后因怒跌坐在罗汉床上的孱弱模样,却让他的心骤然蔓开钝痛。
那么要命般的疼,疼的他后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了。
在这死寂又诡异的氛围里,袁寰的平静无异于让人胆寒。
仿佛平静的水面下,正藏着吞噬一切的风暴。
大监额角的冷汗滑落,他欲言又止半会,才终于提点了句说:“其实陛下正在气头上,世子何不等陛下消了气再去。”
袁寰冷笑一声。
上次也是这样想的,结果消气消了半个月。
他差点没忍住又一次去把人偷了。
那笑声太冷,大监肩膀抖了抖,又说:“世子若此时不管不顾的冲过去,那恐怕真的会令陛下生厌,世子您这样不行的,您何不以退为进呢?”
昭白也附和道:“是啊,世子,以退为进才可徐徐图之。”
勒元是个粗人,张口就说:“要是陛下真的生厌,世子您可就更难了。”
袁寰一记冷眼杀过去。
勒元躲到了昭白后面。
袁寰沉静良久,才让刀归鞘。
眼底的红丝压不住,他涩然的动了动眼,却牵扯出了一丝细微的碎光。
“行啊,我不去惹他厌烦,捧着心上去任人践踏,我袁寰还没贱到这个地步。”袁寰说着,唇边露了一丝苦笑,神情却异常冷静。
冷静到无人能察觉深处掩藏的吃人神情。
既然话都说得如此明白了,他再这么凑上去,反而显得有些恬不知耻。
既然是利用,那就让他利用。
小皇帝不要,他也不稀罕给了。
袁寰冷漠的扯了腰牌往地上一扔,半晌,才从齿缝里赌气的呵出一句话:“老子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