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原府,丹阳郡主府前。
望着那跪倒一片的甲士,楚羽嘉的心里亦是五味杂全,一声声少将军也宛如重锤一般锤击在他的心房。
少将军,多么熟悉的称谓,之前廖浩也叫过,如今的贲乐以及诸多甲士也这样叫。
但这一切,都是他那个早已死去的爹带给他的。
如果说起他爹的名字,在整个邺国甚至整个明武王朝都多多少少听到过。
就算是三岁的孩童,怕也听自己的父亲或者祖父说过,在邺国有个叫楚千文的将军,他曾经凭借着一军之力便让整个姑墨帝国不敢东进半步,凭一军之力便镇守住邺国甚至是替整个天下的西北国门。
但最后,他的结局却令人惋惜。
谋反的罪名扣在脑袋上,满门抄斩。
每每想起在牢房中落魄老人的模样,楚羽嘉都恨不得冲进那座王城,问问那个高高在上的邺国王,父亲究竟谋了谁的反?
如果父亲真要谋反,帐下铁骑东进不出五日便可直抵月陵城,直捣黄龙。
楚家铁骑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他赵家王师可能挡得住?
如果父亲真要谋反,可会在军中老将劝解父亲不要入月陵城之时,父亲还是义无反顾不带一兵一卒入城?
他只是没想到罢了,或者他想到了,因为所有武将的结局似乎都是一样。
可怜老将军征战大漠二十载,带出了一支无敌于大漠的铁军,最后却落得个这样凄凉的结局。
在场甲士,无一人说话。
廖浩、贲乐从军十年,每一次上战场,他们也只能望着那位老将军的背影。
老将军或许武艺不是军中最高的哪一个,但每一次冲锋老将军一定是冲在最前面的哪一个。
他们每次劝说,老将军总会笑着回一句:“将军如果不能为帐下士卒做表率,那要我这将军何用啊?”
将军的死,让他们对王庭彻底失望,大批士卒选择退伍解甲归田,就算是没有退伍,也都被王庭调配到军中各处,全部打散。
唯一剩下的一支成编制的怕也只有他们这一支在早前被老将军送给自己儿媳的亲兵了。
楚羽嘉走上前将贲乐从地上扶起对着满场众人说道:“各位,不必行礼,楚某如今不过一介白丁,配不上你们这一跪。”
这一句话,差一点把贲乐给说哭了。
在曾经被老将军转手送给自家儿媳的时候,他们还抱怨过,凭什么把自己从战场上拉下来,凭什么让自己到后方养老。
等到将军死后,这种抱怨没有了。
他们每天关心的,都是哪个被判流放三年的少将军,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他们都希望自家的少将军可以活,希望老天爷可以给老将军留一丝血脉。
今天他们看见了,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太像老将军了。
贲乐嘴唇颤抖着说道:“如果少将军都配不上我们这一跪,那试问这天下,谁还值得我们弯下膝盖。”
楚羽嘉紧紧地抿着嘴唇,拍了拍贲乐的肩膀,轻笑然后是仰面大笑,笑着笑着,不知怎的,眼睛里开始出现亮晶晶的光芒。
看见这一幕的宫离陌与小瑶儿并没有插话,两个人都静静地望着那个如疯癫一般狂笑不止的男人。
在她们眼中,这个男人是父亲是丈夫。
但在这些将士的眼中,他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的挂念。
进入郡主府内。
丹阳郡主到底还是郡主,这郡主府自然还是要讲究些的,豪奢二字不敢说,但平日里侍候花草和郡主起居的仆从婢女近百人也是有的。
见郡主出去一趟回来便带了一对落魄至极的父女,这些婢女仆从都忍不住好奇,偷眼打量。
小瑶儿依偎在母亲怀中,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左看看又看看,都快不够用了。
宫离陌看了一眼走在身侧的楚羽嘉,不亲不疏的说道:“好歹也被人称作少将军,至少也应该有个少将军的样子,如此落魄,成何体统。”
楚羽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也有些尴尬。
这三年在外游历,枕风宿雪,还要照顾闺女,一身褛衣一双草鞋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宫离陌招招手唤来了两名仆役:“去,带……”
她一时间有些想不到如何称呼楚羽嘉。
楚羽嘉,罪臣之子,没有封号,之前为了让楚羽嘉从骠骑将军谋反案当中脱离出来,宫离陌的父亲大费周折的将她们的关系从之前的正常婚嫁改成了入赘到宫家,所以称呼他为老爷也不是很合适。
知道宫离陌的难处,楚羽嘉轻笑道:“带我找个地方洗漱一下。”
仆从应是便将楚羽嘉带了下去。
而宫离陌则是带着小瑶儿回到房间。
其实从楚羽嘉走的时候,宫离陌就算着日子,半月前她算着日子差不多了,就开始不断地派遣身边的亲兵到城外的官道上巡视。
房间内早已准备好了澡盆和温水,甚至在一旁的衣架上还挂着不少让成衣铺做好的孩童衣物。
将小瑶儿放在地上,宫离陌笑着说:“娘先帮你洗个澡,然后换身漂亮衣服,那些都是提前做好的,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要是没有,等回头娘亲在让人去做几套。”
瑶儿看着面前那琳琅满目的小衣服,满脸的难以置信,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确定的问:“这些,都是给我的?”
“当然都是给你的,娘亲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闺女。”
宫离陌蹲下身轻轻地抚了抚瑶儿的笑脸,心疼道:“这几年你爹一个粗人一定照顾不好你,瘦了这么多,还黑了这么多……”
说着,宫离陌就又要哭了。
小瑶儿做了个鬼脸在娘亲的脸上亲了一口说道:“爹说了,瑶儿不论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宝贝闺女。”
随后瑶儿嘟着嘴,故作不满的问:“莫非娘亲是嫌弃瑶儿了……”
“怎么会呢,别胡思乱想。”
宫离陌一边帮瑶儿将身上那套勉强算是衣服的破布除去一边说:“瑶儿是你爹的宝贝闺女,难道就不是娘亲的宝贝闺女了?”
“咱们先美美的洗个澡,换身漂亮衣服,争取让你爹认不出来。”
房间内不时传来大人与小孩的欢笑声,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不论多少年也割不断这份亲情。
洗了个通体舒畅的澡,褪去了乞丐流民的麻衫草鞋,换上锦衣,刮掉胡茬,楚羽嘉其实也是个颇为俊朗的公子哥。
当带着瑶儿在大厅内玩耍的宫离陌见到楚羽嘉走出来,思绪也忍不住飘回了七年前的那个上元节。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楚羽嘉,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
在他的身后还带着个怯生生的书童,他也穿着一袭白衣,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似乎从那一刻起,自己的心就飘到了他的身上。
鬼知道她那时候打败了多少竞争对手,才将这将军的儿子骗到手。
后来两人成婚,甚至还成了邺国内的一段佳话,当朝权相的闺女与邺国第一名将的公子,不可谓不是郎才配女貌门当户对。
只可惜,发生了后面的那些事情……
回过神来,对待楚羽嘉的时候,宫离陌没了陪女儿时候的笑容,变成了那副冷漠的模样:“我已经吩咐下面人去准备吃食了,在这之前你就在府里随处逛逛吧。”
“不用了。”
楚羽嘉随手将那装着两柄剑的布囊跨在肩上:“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闻言,宫离陌皱了皱眉,问道:“要干嘛去?”
“归途还剩七百里时,听闻有个兄弟跟随大军去了齐国,也不知他是生是死。”
楚羽嘉扭头看向天边,颇为感怀的轻声说:“我曾答应过他,哪怕他战死沙场,我也会将他的尸体带回来。”
“你要去齐国?”
宫离陌一下子站直了身躯。
“是啊。”
“不行。”
“你管不到我。”
“那也不行。”
“你要是死了,我……”
后面的话,宫离陌没说出口。
“放心吧,三年前的我只是逼不得已才会受人摆弄,现在的我已经没了枷锁,我是死不了的。”
楚羽嘉缓步走到了那正在玩弄布娃娃仿佛没听见他们对话一样的小丫头,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爹爹要出一趟远门,在家一定要听娘亲的话,要不然爹爹可不给你找烤鱼吃。”
说完,楚羽嘉转身就走,当他走到宫离陌身前时,身形明显顿了一下,张了张嘴,那句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正如三年前一样,他走了。
宫离陌望着大门怔怔出神。
咕噜……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宫离陌回过神来,扭头看着闺女,脸上重新浮现起笑容:“饿了吧,饭菜马上就好了。”
“饭菜?”
小瑶儿突然问道:“有鱼嘛?”
“有的。”
“有米饭吗?”
“有的。”
宫离陌抬手揉了揉闺女的头顶,轻笑道:“只要你想吃的,娘亲都给你做。”
小瑶儿轻轻地拍了拍肚子,傻笑着说:“今天它可有福了……”
见这一幕,宫离陌有些哭笑不得。
但也在心中感怀,这几年闺女跟着他肯定吃了许多苦,难免也对他产生了几分埋怨。
没有骑马,没有仆从,一人两剑,西城入东城出,中间不过寥寥两个时辰而已。
出城三里,楚羽嘉远远望着东城门,想着城中那两个女人,一大一小,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也是他迄今最后的亲人。
“天地之大,无处太平,既然这天下不太平,那我楚羽嘉便用这条命,为你和女儿换取这份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