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运河如一爪腾龙纵深延展,横贯东西,盘踞疆土之上。
运河自隋起,历朝历代皆投人财物力加以修缮、拓宽、改道、维迁,以期运河贸易、交通得到的收获远超付出的投入。
大魏朝自开朝太宗以来,五位皇帝均极为重视运河之功,这条巨蛟便始终老实乖顺,唯在前朝昭德帝任上发过一次飙——“杜州决堤案”沿河两岸死伤过万,修筑堤坝的苏家全族,被填进了坑里,又牵扯出六府十二县诸多官吏,这才平了事。
京师城东郊外的小支流,皆为运河分叉后的河道,有的河道宽平,滋养数千百姓;有的支流仄窄,静静地隐藏在苍绿遒劲的树丛灌木中。
这种河道,捕鱼者、垂钓者、泛舟撒网者众多,垂钓者尤甚。天刚蒙蒙亮,便有二三十个老叟端个小兀凳沿河占据有力钓位。
密密麻麻地一个挨着一个,一杆连着一杆,鱼线甩下,水面灵动地泛起一溜儿涟漪。
唯有一段河道,安安静静,虽没有栅栏封闭围住,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离这一段河道近乎五丈之远——这一段河道最好,石块儿被清理得平坦干净,自堤坝而下的路全都用大石块铺满,落脚处几乎看不见一丛杂草,而四周树木高耸合拢,河道乃回湾出水之处,水流冷热交替,恰是鱼情最为热闹之所。
一架马车停在路边,薛晨拿竿下车,轻车熟路地朝沿岸走,不多时便有一个乌色衣裳的小吏鬼鬼祟祟缩回头,招呼两个同僚,将一架宽大红木太师椅、一柄遮阳油纸伞、两只小边桌搬到平坦石块儿上。
薛晨扔了两个银角子,眼风扫了眼:“...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们龚知县别搞这些吗?多显眼——我尚且连个功名都没有,这样子搞,旁人见到只会说我薛家盛气凌人。”
乌衣小吏一个飞扑将银角子藏进怀里,嬉皮笑脸应道:“瞧您说的!薛爷您还盛气凌人呀!?这若是换成别旁的贵子,怕是一个字儿都惜不得跟俺说哩!”
这倒是。
这要换了常豫苏来,甭说近身,这小吏怕是刚抬脚往他身边走,就得挨两鞭子抽。
算起来,京师满城权贵后嗣里,他属实是平易近人的了。
薛晨喜欢这个称谓,勾唇乐了乐。
小吏还想帮忙甩鱼竿,被薛晨拦了。
“你可甭抢事儿——钓鱼钓的就是甩杆的乐子。”薛晨一边说,一边扬杆朝外一丢,空竹筒鱼漂在河面打旋儿,没一会儿就立了起来。
余下的,就交给时间和运气了。
薛晨执竿落座:在这儿,比在府里松快许多,往前母亲在时,日日逼着他读书,读书,读书,时时叨刻刻叨,他耳朵眼都快被起的茧子封住了!母亲才死那几天,他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因为母亲的身世,薛家不认他,把他赶回镇江府去,后来他爹成了个瘫子,举目无亲,怕得他夜里蒙着被子瑟瑟发抖;再之后,母亲落葬,薛枭丁忧,一切好像缓和了点儿,甚至常家还特仗义地拿了婚书来认亲,他这才舒口气,跟活过来似的。
薛晨盯着鱼漂。
也不知柳氏讨要母亲嫁妆能不能行,若是不能行,还得请常家周夫人敲打敲打。
还有常氏...
啧。
那头头发,别人是青丝,她是黄毛,配上那层白脸皮,像头冒了黄芽的蒜。
鱼漂随着水流浮浮沉沉。
小吏见薛晨不说话,忙躬身奉茶:“薛爷您贵人事忙,有些日子没来咱青东钓鱼了...我们龚大人昨儿个还问起您呢?先前原想去京里给夫人吊唁,又怕您忙,便只在门口留了一包银锭子,没落款,只画了条‘鱼’。”
“噢——”薛晨回过神来,如梦初醒:“是龚知县留的?”
乌衣小吏再躬身:“是是是。”
薛晨看了小吏一眼:“你们大人有心了,过两日我亲去拜会他一番。”
小吏立刻大喜过望:“您太客气了!明日若您还来,龚大人一准来陪您钓鱼!不然,您今儿个就别回府上,咱们就在这儿钓晚口——”
小吏转身飞速招手,几个男子抬着一堆蒙着水油布的沉甸甸的木架子躬身小跑。
“——咱就在这儿支个棚子,点上篝火,您钓上来青梢,我们大人就给您烤青梢吃;您钓上来翘嘴,能烤也能焖,再去那头的野山采些野薄荷、野葱...啧啧啧,可香着呢!”
薛晨连头都未回,脸上看不出喜怒。
小吏把手压低飞快做了撤的手势,抬着木架子的男子不敢转身,只能直愣愣地快速向后退。
小吏刚想说话,却听一丈外传来一阵“刷啦啦”的声响。
是外围的野草丛被拖行的人压倒的声音。
“...唔——唔——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小的不在这儿捕鱼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唔——噗——”
瓮声瓮气的语声,逐渐变小。
紧跟着,便是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薛晨循声扭头看去。
小吏忙谄笑佝身:“...新面孔,不长眼的新面孔,不知道这一带回湾专是您的钓点。”
薛晨将头扭了回来。
小吏等着模模糊糊砸打的声音消散,刚想开口,却又闻身后传来一股清凌凌的澄澈女声:“咦——这儿,不许人钓鱼吗?”
屡次被打断,小吏有些生气,扯出笑先同薛晨赔不是:“...您许久未来,这些个老百姓就有些不长眼了,您稍等等,小的去立立规矩——”
小吏一转身,脸就垮了下来,一看不远处芦苇丛里立着个身量颀长、肤色并不十分白皙、眼睛圆圆的小姑娘。
外圈有县衙的侍卫把守,姑娘进不来便有些着急,探出身子朝里打探,纤长的素指脆生生地朝前一点:“那儿——那儿不是坐了个钓鱼人吗!凭什么不叫我们进去!?这段回湾莫非是他家的!?”
这姑娘多半是有些呆傻,眼看是衙门里的人,竟也还敢问!
“嚷嚷什么嚷嚷!”小吏抬高音量:“去去去——瞧你是姑娘不动粗!一边儿去!别逼我扇你!”
“你扇我?!”小姑娘一下子来了劲儿:“我乃朝廷钦封七品女官!你敢扇我!”
薛晨耳梗一动,丢下鱼竿,站起身就向后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