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薛钦差竟然有如此胆魄?”道台衙门中,武之望仍旧卧病在床,但听说薛国观一来便做了这番动作,先后将城里面几家囤货居奇,哄抬粮价的铺子给拆了,并把粮食拿出去散给饥民,不由挣扎着躺起来。
“这样的做法,跟外头的流民有什么区别!”
那找上门的官员们对着武之望哭诉着。
他自己名下虽没有铺子,但却是城里粮铺的背后靠山,赚钱之后,五成利是要交给他的。
薛国观这么一通明抢,他的钱,直接没了!
“武公,你要为西安百姓做主啊!”
“这薛国观无法无天,残害百姓,比之魏阉还要可恶……不对,他就是个阉党!”
“我等当上疏天子,痛斥此人之罪,以正朝廷风气!”
竟然把粮食拿给外头的贱人吃,
大明朝哪里会有这样的官员!
纲常伦理何在!
士大夫的风骨何在!
武之望却是哈哈大笑,
他苍老的面容透露出几丝神气,仿佛久日沉珂忽然褪去了。
“好好好,陛下安排了这么个人来,我可以放心休养了!”
武之望虽然有心医一医大明朝的病,起码想帮着天子把陕西这边沉重的毒瘤消除掉,奈何终究老迈无力了。
他在家时,因着没有冒犯到任何人的利益,故而陕西之士人官员多对之加以称赞,把武之望捧成了陕西士林执牛耳者。
可等到武之望想要陕西士人乡绅捐粮食以赈灾的时候,那些人又纷纷闭了嘴巴,仿佛一夜之间,武之望过去的名声,便成了街边野草,毫无作用了。
武之望初时气急,抓着一个乡绅趁着天灾以低价强购百姓土地,最后把人打死了的事不放,逼他捐粮捐款。
结果那乡绅证据确凿却死活不肯认,觉得让他拿钱拿粮,着实是在割他的肉,还不如跟那被他打死的贱民一块去了呢!
对方把家里贵重的东西或卖或收,自己则是端着一碗混了糠的米饭到道台衙门前吃着,摆明了“自己没钱,捐赠之事不要找我”。
至于那场人命官司,在场之人都说是那贱民先暴起要打人,然后才被护主的家丁给打死的,乡绅本人极为无辜,还自掏腰包给人找块地埋了,所以算不得罪证!
武之望被这般的不要脸给气的病情加重,直接倒下而难以行动。
这次天子让薛国观带着吴又可他们来,一来是为了普及《救荒本草》,帮助陕西百姓自救和防治大灾后的大疫,二来便是为了武之望。
医者不能自医,
武之望医术再怎么高明,对自己的身体也无可奈何。
他病了,
又老了,
不动弹还能做个吉祥物被人捧着,现在动弹起来,就落得这般境地。
他管不住下面的人,
其实自打去年年底,方正化他们回京复命后,原本还算老实的陕西地方官又有些故态复萌。
毕竟天子调迁来去,也不可能把陕西地方官一口气全给提拔走了,每次只升几个,更多人仍旧要留在陕西这破地方。
武之望只能看着他们继续糟蹋陕西,然后不由悲哀的想着,要是哪天陕西流民四起,烽火不断,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悬梁自尽,以报国恩。
现在好了,
不管薛国观做这些事的目的出于什么,可到底是在做事!
“你们以后也不用来找老夫了。”
武之望躺在床上笑了一阵,又对那些“探病”的官员说道,“今日为何来此,你我心知肚明。”
“老夫也实话实说,薛大人之举,老夫极为钦佩,若非年老体衰,老夫在知道尔等之事时,也未必不会如此激烈行事!”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终将自缚!”
武之望说罢,又躺回去,翻身对着墙壁,不再见人。
那些本来想捧武之望出来阻止薛国观发癫的官员深感失望,只能回去再做商量,看能不能想个法子出来,把薛国观给整死,免得他一路拆过去,让他们错过了趁着灾情高价卖粮的好买卖。
……
“孙大人,有人求见,说是钦差!”
孙传庭本在延安附近视察修路一时,却是突然被人通报。
“应当是薛大人了!”
有天子特派之人来到陕西,专司赈济安民之事,孙传庭自然是知道的。
他当即让人将之请进来。
薛国观撩着衣服下摆,脚步匆匆,一进来就让周边人退下,自己掩门之后,直接对着一脸不解的孙传庭呵问道,“孙大人,你忠于天子,忠于朝廷吗?!”
孙传庭当即色变而起,“我若不忠,当天诛地灭!”
“薛大人何出此言!”
薛国观嘿嘿一笑,本就不怎么端正的五官扭曲在一起,更显出几分猥琐来。
不过貌不由心,薛国观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是实打实的狠人言语,“那好!”
“你既然忠心,那就带兵跟本官走一趟,替天子杀人去!”
孙传庭大惊,“你要调兵杀人?”
“天子那边……”
“陛下给了我口谕,还有亲手所书!”
薛国观直接把孙传庭的话打断,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黄纸,上书:
“但使陕西安稳,且苦一苦当地乡绅豪族。”
“凡有不愿捐助朝廷赈济者,当背圣人教诲,违朝廷之制,可论罪之!”
“薛国观为朕钦点,可行先斩后奏之权!”
下面一个明晃晃的印章,是不可造假的天子之宝。
“孙大人,你知道这种命令可不能明发圣旨下来,不然天子当被人说是暴虐之主了……你我当为君解忧,做好臣子该做的事!”
薛国观还在旁边说道。
孙传庭将黄纸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最后重重拍了下桌案。
“既然有了手谕,我又何惜此身此名?”
“但报国家而已!”
“出兵!”
他干脆脱下身上的长袍,换上一身戎装,转而就调动了一批侍从,跟随薛国观而去,并且去信给杨肇基,希望这位三边总督能够做好准备。
毕竟按照天子手谕上的内容,陕西这边必然是会出乱子的。
不过比起是民间暴乱,上位者自己主动弄出来的骚动,反而更好平定。
孙传庭一想到自己每到一处,便会有当地乡绅找上来宴请,并且为了拉拢他,对方随手便是几千两的银票……便觉得心神不定。
他到处走动,如何看不到灾情之严重,民生之艰难?
唯朱门大户之内,仍旧莺歌燕舞,醉生梦死。
如此情况,不以暴力打破,又能如何?!
薛国观有了军队做倚仗,加上他特意带来的家丁,心中顿时大定,做起事来也更加“疯狂”。
他妈的,老子都把自家的铺子给拆了,难道还拆不得别人家的?
秦王的铺子老子也拆!
出发之前,天子可是说了——
“爱卿但去处理乡绅官员,秦地之宗藩,自有朕来处置!”
故而薛国观有恃无恐。
而秦王朱谊漶在听说自家铺子竟然被人给抢了,其中珍贵的粮食都被拿去用于赈灾之时,自然大怒,拍着桌子便要把那人抓来教训一顿。
结果薛国观没来,反倒是来了个内官,宣读了一份圣旨。
“父未亡而子先继,镇国中尉何以承爵?”
朱谊漶当即大惊失色,脸色惨白的缩在地上,久久不敢吱声。
圣旨上说的什么意思?
乃是当年秦藩大宗绝嗣,本当除国之事!
但嘉靖帝不愿承担废除开国时第一代藩王封国的压力,故而将之草草略过,最后由本是镇国中尉,距离大宗差了好几代人的秦宣王朱怀埢继位。
可朱怀埢继位之时,其父仍在,按照血系亲近,也不该跳过父亲而任儿子。
其中缘由,想来也只有当事人可知。
朱由检不想花太多心思去翻那几十年前的旧账,只知道自己手里有威胁秦王的把柄就好。
毕竟按照祖制,大宗绝嗣而除国,本来就是理所应当,哪怕朱谊漶哭的死去活来,也没办法违背。
当年嘉靖帝不敢做和懒得做的,崇祯天子是不怕的!
朱谊漶由此,只能闭门称病,不见外人。
至于属于秦王的那些铺子、田地被人拿去用了,说是“资助朝廷”的消息,更是听都不想听了。
而秦王如此,其他人又能如何?
秦藩,可是整个陕西最大的地主啊!
……
“粥水不能树筷!这人必然是贪污了赈济之粮,抓起来!要是把侵吞的东西吐了出来,可将功折罪,要是不吐或者吐少了,那就杀掉!”
“朝廷圣旨写的很清楚,每人每天起码要发一个我拳头这么大的的甘薯,你他妈连甘薯都不发,杀了!”
“朝廷安排人去修路,安排妇孺去做伙食,是为了给他们找个谋生的门路,谁让你们私自承包给商贩的?救灾如救火,你们这是在趁火打劫!该杀!”
“仓库里的粮食呢?那就是用来赈灾的!陛下早就给我旨意,可以开仓放粮,你凭什么不开仓库?”
“他妈的,你要是敢给我弄把火出来,老子把你也扔到那烧仓火龙里面去!”
薛国观一路走一路拿人,人头都不知道在地上滚了有多少个。
而很多东西,其实只要愿意俯下身子去看,便能看个清楚。
薛国观出京之前,特意拜访了一下都察院主官王会图,询问他如何不被下面的人蒙蔽,而了解到事情真相的法子。
而王会图回答的也很简单:
“悄悄的进村,大张旗鼓的不要!”
微服私访、白龙鱼服……虽说危险性很大,在遍地灾情的陕西不知道会被什么人盯上,又遇到什么意外。
可也只有穿上那身布衣,才能走近真相。
王会图自己喜欢搞这么刺激的事,而薛国观则是为了前程似锦,青云直上,也愿意搏一搏。
起码当那淡的跟水似的“粥”摆在眼前时,不管是薛国观还是孙传庭,都心生怒火,难以抑制。
拿了那个负责发放赈济粥和克扣赈济粮的官员,然后又是私自将修路之事,承包给商人的。
修路本是公众之善事,也是灾情之时,挽救民生之举动,结果被人转了几手,就让路变成了私人所有,甚至都没修好呢,那承包的商户就令人把路段给围了起来,让路过行人都交“买路钱”!
至于招募人手……
呵呵!
能有几个就不错了!
那些平头百姓没事做挣不到吃饭保命的钱,那关他们什么事?
做生意是要讲究开支收入的,能节省的地方自然要节省嘛!
气的薛国观自然也把对方跟那商户也一块拿了。
他妈的,
这群人都是他青云之路上的绊脚石!
而最严重的,则是明明灾情十分严重,百姓已然瘦枯如柴,当地官府却不肯开仓放粮!
虽然按照朝廷制度,地方仓储大多是用于军事,防备当地出现叛乱而调动军队时,供给将士吃用的。
真正用于赈灾的,其实只有一小部分。
而军队之调动,自然系于朝廷之手,故而没有朝廷政令,地方官府是不能随意开仓的。
何况对于中央来说,若地方有随意开仓放粮之权,那地方百姓感激你这个好官父母官了,民心皆在于你身,那又把朝廷置于何地?
等你成为地方唯一拥戴之人,那到时候百姓是听你的话,还是听朝廷的话呢?
所以史书中常有官员因心疼百姓而未经允许,自己开仓放粮,结果却沦为囚犯关入大牢之事迹,原因便在于此。
但朱由检想的却很明白——
以陕西之境况,天灾之严重,一旦真乱起来,那必然波及全省,非一时可以压下去的。
而秦人坚韧善斗,古往今来不知道出了多少英雄好汉,那“白水王二”尚在活动,迟迟无法被剿灭,如何能保证,之后不会有英雄乘势而起,坏了他朱家社稷呢?
以一时之粮仓不舍,而引发不可收拾的大乱,这是绝对的“肉食者鄙”。
且退一步说,陕西乱了,还要平乱,粮仓到时也是要开的。
所以朱由检在听说陕西五月天红异象之后,便下旨督促陕西地方,令当地官员依照灾情而自行开仓赈济,尽量在第一时间弥补损失。
但薛国观巡查到了几处,想要看下仓库情况,清点下还剩下多少粮食可用于赈济,却被毫不留情的拒绝。
这么一来,薛国观心里就清楚了。
他一个阉党,好的坏的都做过,更是在六部干过给事中,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弯弯绕绕?
无非是仓库里空了,所以才拦着人进去看。
很多事不暴露出来,万事无忧。
可一旦见了光,那人头可就要滚滚了!
如果放在平时,薛国观在被人好好招待一番后,自己腰包鼓起来了,也懒得去计较这么多。
奈何眼下为得是他的前程富贵,所以薛国观只能牺牲一下其他人了!
在查出来了两处空仓,一处企图赶在之前“召唤”火龙,将仓库烧毁,死无对证,但薛国观愣是把看守仓库的那一干人等全家都抓了起来,对人严加拷问,问出来了真相后,当即将之处置。
孙传庭给了他们一刀,送他们跟那仓库中的粮食一块去了人不知之处。
而人都杀了,还追的赃还是要追。
薛国观直接宣布,将涉事官吏的家产全部抄了,用于赈济。
为了防止有人隐藏赃款,他甚至还学了汉武帝之时的“告缗”之发,鼓励百姓揭发,只要果真查了出来,那赃款得分人三成——
到手七成,总比直接被人转移去其他地方要好的多了。
“孙大人下手越发爽快了,也不劝我冷静了。”
在短暂的休息之时,薛国观还对着孙传庭笑呵呵的道。
孙传庭只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薛国观松了松腰带,觉得吃了两个甘薯后,肚子有些发胀,里面有气乱窜,腰带勒着不舒服。
“你啊,还是有些书生文气,可要想当个有作为的能臣,就不能只顾着书上面的东西,还有别人嘴里的话。”
薛国观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对孙传庭闭着眼睛说道,“圣人说要爱人,要仁善,可也要看什么情况。”
“我们杀人就不仁善了?可那些家伙为了一己之私,将生民百姓扔到火堆里面烤呢!”
“所以杀一人,救万人,这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善!”
“陛下之所以让我来,就是这个道理!”
孙传庭叹气一声,点点头道,“我懂了,只是这么一来,肯定会有人弹劾的。”
薛国观只道,“当官的谁没有被弹劾过?海瑞都被同僚骂过!”
“你我不用担心,只看陛下!”
很多时候,
只要领导顶得住,下面的人就能顶住!
“不好了!”
“大人,有人死了!”
突然,有个下人急匆匆跑进来,“那个三原县令自杀了!”
“而且他仓库里面还有粮食,不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