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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意请杨总督写一本有关于行军打仗经验的书,说以后要拿去给武学学子上课,说不准会成武举要考的书呢!”

赵怀义笑呵呵的说道。

杨肇基听了,当即忘了之前的烦恼,大喜过望的一拍大腿,“陛下让我写书?”

“这他妈的,老子也有这教导后生的本事?!”

着书立说,这可是从古至今,所有文化人的追求!

大明朝兴文匽武,武将总体文化水平不高——

说句直白的,朱由检看过各类兵书,对戚继光之《绩效新书》的感觉则是:很有实用性,但文采不足。

读完《孙子兵法》《六韬》等兵书后,再去读戚继光书,便觉得干巴巴的,理智清楚此书可用,但感情上就觉得形同嚼蜡。

所以朱由检多用戚继光书中法子练兵打基础,但更多的,还是用诸多战例故事,让将官们自己去写心得,自己去领悟,甚至让他们自己去打仗冲锋,才能更进一步的学到兵法精髓。

而戚继光如此,已然是大明开国后,少有之名将了。

杨肇基更是从未想过写书啥的,能保住全家富贵,然后期盼着子孙后代中出一个读书种子,带着杨家从武转文,成为“诗礼传家”的清贵,就十分满足了。

还要把书拿出去给人学习?

这他妈的,实在光宗耀祖啊!

杨肇基忍不住搓了搓手,对赵怀义的态度也真心亲热了起来。

“陛下真这么说的?”

赵怀义肯定的回道,“陛下让我等出来,就是上传下达的,怎么敢乱传圣谕?”

杨肇基这才憋不住哈哈直笑,发现赵怀义还站着后,赶紧请他坐下。

“那这……这写书的具体章程是咋样?我他妈字写的丑,没什么文采啊!”

身为将军,杨肇基必然识字,不然看不懂军情奏报,还打什么仗?

但书法文采啥的,则是大可不必。

赵怀义微笑道,“杨总督不必担心,这不是还有我们吗?”

“陛下说了,杨总督要是腾不开手,就你说我记,说自己打仗经历、心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成稿自由我们来整理。”

“不过总督放心,初稿定下后,肯定会给你看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托人给你念一遍,以免我们记得不实,给你添麻烦。”

杨肇基乐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们办事实在,老子放心得很!”

此时此刻,他都忘了刚刚心里的抱怨了,就想着日后成书,风风光光当个名垂青史的大文豪。

自己的书要真能成武举教材,那指不定还真能混个“桃李满天下”呢!

至于把打仗经验传给别人……

这玩意儿还用得着防?

打仗这种事就跟打架似的,只要打的多了,自然会有经验,毕竟不会吸取经验的,基本上都死了。

能活过好几场战斗的,基本上都能混出点名堂来!

杨肇基敢打包票,从乡里拉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出来,带着他们打架,只要死不了,总能培养出几个可用之才来!

血和火,

是对人最好的淬炼!

钱的事,杨肇基也不想了。

他都混成三边总督了,年纪也这么大了,家族基础早就稳当了,如今自然更侧重于“名望”这点。

亏点钱就亏点钱吧,

有钱也买不了名气嘛!

杨肇基乐呵呵的想到,甚至还拉着赵怀义,说要跟他痛饮一杯。

赵怀义喝了两口就脸红了,受不住跑了。

等在外面吹了会风,赵怀义拍了拍自己的脸,便按照天子初步制定的“训导手册”,开始在军营中扎根下来。

朱由检想在军中安排训导,是在当初带勇士营剿匪时萌生的想法。

加上他决意裁汰宫人,以缩减宫中开支,以及防备启用文人训导,指不定会跟军士闹出什么乱子,故而思来想去,决定用内官来做这件事。

等到年初时,他便令王承恩等清点宫中一众人物,先把愿意出宫回家的遣散,再对留下来的那些人进行安置。

一部分安排去了皇庄中种田做事,其中宫女有意的,则是嫁给了勇卫营之士卒。

一部分学习算账数术,成为了开年催缴逋赋的中坚力量,

一部分能说会道的,则是被聚集起来,成为皇爷亲自培养的“训导种子”。

最后一部分,多是老弱,则是留在宫里做些杂活。

毕竟主子数量再怎么少,也有三个要伺候,更别说还有前任天子的妃嫔。

皇宫又这么大,没人打理可不行。

……

其他的好管,培育算账人才,去年新帝登基后便有了基础,这次不过是扩大些人手,再学习了一把程杰上交的“表格”绘制和记账方法而已。

但如何训导,朱由检也是头一次上手。

虽从未有过此例,古人书中也没怎么提到过军中有这样的人员,但朱由检莫名认定,若无梳理兵将情绪,上通下达政令之人,军政是很难融合在一起的。

但朱由检是个好学敢想的,也乐意去询问他人意见。

他有带勇卫营的三千人的经验,常同将士们讲话,还有和宫人的交谈,朱由检很明显的发现,不管结果如何,只要上位者做出了“乐意倾听”的样子,下面人便会流露出感动之色。

很多时候,

心中怨气并不大,只是日积月累,越发无法平息。

朱由检也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天底下的任何大事,都是一件件小事堆积而成的。

所以这第一批训导员,他没做多余的要求,只让他们去尽力宣讲当今天子有意于武事,并多听听士卒之言论,而不论是抱怨还是诉苦。

训导员们听到的看到的,都要总结成册子,呈送给天子御览,让朱由检坐在皇宫里,也能知道士卒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因着这样的俯下身,比起挺胸叠肚的当老爷要辛苦许多,也对训导员的口才和素质要求很高,所以第一批训导员,选的都是宫里能踏实干活,平日里也做过什么过份之事的。

赵怀义就是这么一个人,平时伺候着郑太皇太妃——

这位曾经的神宗宠妃如今年岁日大,而且因为国本之争,更在宫中处境尴尬。

很多宫人也就在外人面前,给老太妃几分体面,很多时候,主子仆人都是两看两相厌的状态。

虽不至于真在这皇权中心之处做出以奴欺主之事,但日常态度粗心点、态度冷漠点、吩咐任务只做一半……是常有之事。

唯有赵怀义算作诚恳尽心。

崇祯天子因着要福王吐出一些土地,并为朝廷捐献一些钱财时,去探望了一下老太妃,让她写信给福王,劝导一二。

若福王听从,那皆大欢喜。

若是不听,那朱由检便要给他扣一个“不孝”的罪名。

不过朱由检也并非咄咄逼人,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既然他已然做了皇帝,那老太妃身为长辈,他自然会关照一二。

在看着老太妃住的宫殿破旧时,朱由检便令人修整,并换了一批尽心的宫人。

而赵怀义因此得以入了天子之眼,然后一路选拔培训,成了陕西三边的“总训导”。

赵怀义做的认真。

初时,榆林卫的将士发现有个面白无须的人在营地走来走去的时候,便知道这是上面派来的,打着关心将士的旗号,来监视他们的新监军。

很多士卒对之并没有好脸色,

反正赵怀义这“训导”的身份,也没能耐处置惩罚他们。

但赵怀义越挫越勇,一点也不在乎因为自己残缺的身体而招来的白眼,在真替着将士们解决了一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换个伙夫厨子,改善了下伙食口味后,这才被将士看做正常的人。

他按照天子的吩咐,每过一段时间,都用竹笔在自己的房间里记下一些日常——

之所以用竹笔,那是因为比起毛笔,竹笔更加坚硬,学字书写起来更加方便。

程杰他们记账还用了炭笔,说是用不着写几个字就沾一次墨水,更实在轻便。

“榆林既下令,可自开盐矿,令商人运粮实边,可仍旧未改穷困。”

“然榆林之境况,已为三边中最佳者,固原为三边总镇,其士卒军饷仍有所拖欠,至今所补者,乃天启七年至今之饷,再往前去所欠之饷银未有发放。”

“皇爷下令从陕西募兵,大多去了蓟镇宣大,但充为三边者也不少。”

“虽然清点虚冒,让新兵得以入伍,总体上没有新增太多人手,增加朝廷军费,但陕西久困而受灾,不可能真的保全三边之稳固。”

赵怀义写下这段日子以来的经历和感悟,然后把信纸一张张的叠好,用红蜡封好封口,打算投递驿站,快马急送给天子。

作为总训导,赵怀义也是有“银章直奏”之权的。

而领了这份沉甸甸文书的李自成,则是骑着马把东西送去下一处驿站,再让其他人去传递。

总不能他一个陕西银川驿的驿卒,还要把东西一路送去京城吧?

李自成长这么大,可没出过陕西!

而等他回到家时,发现自己家中已然坐了客人。

他的堂兄嫂直接坐在简陋的厅堂,手边站着他那个年纪差距不大的侄儿李过。

因着家里没和操持的女人,李自成这当差的又经常在外,所以李自成就把家里杂事托付给了兄嫂帮忙。

“这是怎么了?”

他大步流星的走过来。

他嫂子叹了口气,“隔壁李升送了信回来,说他去蓟镇当兵,日子还过得去。”

“我跟你兄长商量了一下,觉得李过既然成人,偏偏摊上今年灾苦,又没个正经出路,不过跟他一样,也让他去投军算了!”

“你是吃皇粮的人,咱们先问问你的意思!”

李过垂手站在一边,衣服上面打了几个补丁,容貌有些消瘦,但精神头很足,的确是个能当兵的苗子。

“可当兵当得远呐……”李自成眯起眼睛。

朝廷为了赈灾做了什么事,李自成这个负责传令通信的,自然明白。

修路必然在当地,不过当兵可不一定了,招的很大一部分,是要送到蓟镇辽东那边去的。

辽东那边正在打仗,闹鞑虏,陕西百姓自然知道,所以朝廷敲锣打鼓的说去当兵保证发十足十的粮饷到手,一开始也没有很多人下定决心。

毕竟当时灾情还没有完全显露,能在陕西刨树皮填肚子熬一熬,总比长途跋涉去辽东安全点。

当然了,

百姓宁可如此也不从军,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大明朝在民间已然没了信誉——

陕西官吏没几个好的,陕西官场堪称大明朝政坛的一摊烂泥。

陕西宗室没几个好的,良田大部分都被他们给抢占了去。

陕西来的太监也没几个好的,动不动就找各种理由索要钱财,然后当官的给了,转手就要从百姓身上盘剥补贴损失。

更重要的是,陕西当兵的情况,百姓眼里都看得见。

都拖欠多久的军饷了?

当兵的天天喊穷,穷的卖儿卖女,什么时候吃饱饭过?

有不少人走投无路去当了兵,混了一段时间后觉得还不如在外面流浪挖野菜呢,于是又纷纷逃离卫所,回到家乡。

所以一开始朝廷征兵,百姓大多观望。

直到天灾越来越严重,日子的确撑不住了,又见自打去年下半年起,朝廷派人过来后,官府忽然有了点人样子,起码发放给他们的甘薯,的确种出来了,而且不挑地方,随便塞在坡地上也能长,给今年大伙儿留了点保命的粮食。

于是,才有正经人家的孩子试着去报名。

随后,就被拉去了东边。

李升是李过他们村的人,还是小时候的玩伴,差了李过一岁不到,但家里爹娘都走了,跟着大哥大嫂过活。

去年,因为那个嫂子嫌弃李升成人了还赖在家里吃干饭,连个活计都找不到,吵了几架,李升一怒之下就去投军了。

他是冲动而为,没跟他人说过,在此之间并没有打听清楚从军的要求,反正去哪里当兵都是一个模样,于是糊里糊涂的,就成了蓟镇新兵的一员。

他家里人还当这人失踪了,兄嫂吓得找了段日子,同样是吵了几架,然后到底没抗过自己过日子的压力,慢慢也不再提他。

直到昨天,有人找上门,说是有李升的信。

他兄嫂这才知道,原来弟弟不是死了,而是去了蓟镇。

“蓟镇那边粮饷发的足,李升信里提到了,当三年兵下来,能在直隶分块田,以后安家落户在那边,靠着京城,做什么也都方便。”

“李过就比你小一岁,至今没个着落,也没女的看上他……想着还不如去外面搏一搏,但当兵要打仗,又担心孩子,唉!”

“你是个有本事的,我们摸不定主意,干脆找你商量下!”

李自成在银川这边,名声还是有的。

他长的高大,相貌端正,还喜欢打抱不平,有几分侠气在身。

要不然,家族里的长辈为什么要帮他吃上皇粮,而不是家族里其他的后生?

李自成没有多言,只是抱着手问侄儿,“你怎么想的?”

李过只老实道,“我吃得多,家里养不起,还不如去外边试试。”

“我不怕打仗,更不怕死,就是担心爹妈。”

常年劳作,李过爹娘身体有着各种问题,这几年闹灾闹的厉害,身体就更差了。

李过跟着做事,知道只靠种地没办法改善情况——再这么弄下去,他爹妈极有可能直接倒在那干裂的地里。

“我打听过了,蓟镇那边能发足饷,报名成功了,还给一笔入伍费,我想留给爹妈买药吃。”

“行,你自己已经有主意了,我也不多说。”李自成砸吧了下嘴,对着兄嫂说道,“就这样吧!”

他兄嫂这才拿定主意,但又悲哭了起来,觉得儿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

“唉,去蓟镇给入伍费,都得挑着人去,万一我没选上呢。”李过看爹娘态度一会儿一个样,想要张嘴安慰。

“放屁,你长这么大个子,选不上那肯定是那征兵的没长眼珠子!”

谁知道,李过才说完,他娘就驳了一句。

一边说儿子怎么可能选不上,一边又哭着儿子选上了以后要当兵受难得,嘟嘟囔囔的就转回了自己家里,要用那微薄的家当,给李过收拾个包袱出来。

李过背着手没跟上去,反而凑到小叔李自成身边道,“叔,你啥时候娶婆娘?”

“别到时候我去了辽东,你还没把人娶进屋!”

李自成只得意一笑,“放心,已经攒够钱了,保准在你走之前,让你吃上喜酒!”

他一想到韩金儿那狐媚的模样,魂都快飞到她身上去了。

而韩金儿估计也是感觉到了天灾之下日子难过,竟然托人带话,松了口,愿意嫁给李自成过日子,但要执掌中馈,做个当家主妇。

李自成当然答应,

他觉得自己经常在外,就得让个婆娘在家里主持着,这才正常。

于是赶着时间,李自成迅速去韩金儿那里下聘了礼,选了个最近的好日子就把人背进了门。

而在李自成成亲不久,李过果然选上了远戍蓟镇的兵额,把入伍费留给家里后,就踏上行程。

差不多同一时间,

薛国观风尘仆仆的来到西安府,才笑着把随之一同到来的吴又可等名医国手安置好,就马不停蹄的找来自己的家人,打听情况。

……

“什么?”

“你们竟然把粮食囤积了起来,等着高价卖?!”

薛国观听到他那族亲说出这话,当即面色大变,站起身来,连凳子都带倒了。

“我信里不是说了吗,不要做这种事!不要给我添麻烦!”

“你们是嫌老子死的不够快吗!”

薛国观气的咬牙跺脚,恨不得给那族亲一巴掌!

那人却道,“你可以让别人卖粮食啊……咱们薛氏这么多人,粮食也是每年辛苦种出来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自己抬价卖?”

“你当了大官,给家里人多点关照,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可我是为了朝廷办事,受了天子的圣旨!”薛国观气的脸皮子直抖,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魏忠贤正在冲着自己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那族亲满不在乎的道,“再说了,陕西这么远的地方,皇帝哪里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东西?”

“你做一套,说一套,不就行了吗?”

薛国观只盯着他,久久之后才突然狰狞笑了出来,狠狠地拍着桌子,“对,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子今天就要大义灭亲了!”

“来人!”

薛国观直接大喝一声,将跟着自己来的几个护卫叫来,把那个族亲拿下。

随后,他又带人去了府城中薛家人来的粮店,把那挂着价格的木牌取下来,扔到脚下狠狠踩了几脚。

店里面顿时一片混乱,完全搞不懂,为什么身为薛氏宗族最大靠山的薛国观,会突然对亲人翻脸。

“给我抄了,粮食拿出去分给外头的饥民!”

薛国观只脸色寒冷的下令。

他心中忍痛想到,“也别怪老子心狠手辣,为了来日前程,今天割几块肉不算什么!”

“老子来陕西一趟,要还闹出来什么大的民乱止不住,今天被拆门的,就不是薛氏的铺子,而是薛家的宗祠了!”

想到自己来前,天子曾对他讲过,“你在陕西做的如何,来日在中枢便是如何”,薛国观心中便是一阵激动。

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