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久到秋桑几乎要以为云萱没有听到,想要重复第二遍的时候,又低又哑的三个字才堪堪落入耳中,只不过,这声音实在是太低了,不像是问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秋桑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这是在问老祖宗为什么这么安排后事,还是在问别的,她要怎么答?为何要停灵三年才落葬,且停在法海寺而不是更熟悉更亲近的斩山寺,秋桑是有一些猜测的,但姬辛夷没明说,秋桑就得默认不知道。
至于又为何要在三年后才回乌氏县,老祖宗倒是语焉不详又似自言自语地吐了四个字,“三年,够了。”秋桑想了想,也将这四个字忠实的转述了。
至于其他的,就没再提了,老祖宗明确交代过不让提,比如,关于斳令霆。想起这个名字,秋桑心里一片翻江倒海,她没料到,防守的这样严密,竟然还是有人能将手伸到了老祖宗面前,这简直是杀人诛心。
老祖宗这身子,几乎要油尽灯枯了,哪里还经得住这些污糟事儿的连番打击,先是斳家那小子与别家姑娘遍请青州城名流大办订婚宴的消息;接着,是斳家那小子很快就要结婚的消息,还是奉子成婚;再然后,是斳家那小子的种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是在去乌氏县月牙镇桃夭村上门求恳履行婚约之前就怀上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阴狠,这是算准了小小姐的婚事是老祖宗的命脉,断了这命脉,老的气死,小的气疯,他们就如意了!
“为什么?”三个字,又一次响起,是刚刚失牯的幼兽又遭了穿心一箭的哀哀悲鸣,更是汪洋中的一条小小船儿在暗涛中翻涌,秋桑不敢再听第三遍,她怕自己会崩溃,会忍不住想一头撞了墙一了百了陪她的大小姐一起走,秋桑更怕的,是小小姐会崩溃,她得替她的大小姐好好守护小小姐。
秋桑狠狠抹了一把满眼的泪,力道太大太猛,脸上被擦出了几道显眼血痕,主仆二人却毫无觉察。秋桑哑声道,“小小姐,您快起来,地上凉,跪伤了,老祖宗会心疼的。”说着,忙上手要扶起云萱,“桑奶奶,”云萱喃喃道,“奶奶她,还愿意,再陪我三年,是吧?”
秋桑一愣,泪水唰唰喷薄而出,湿了满脸,原来,大小姐的心,小小姐都是看在眼里的啊,她泣不成声,“是,是的,老祖宗她,想要再陪您三年!”云萱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唇齿开合间,却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她忙又死死咬住唇瓣,姬辛夷病危,桑奶奶的身子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她们两个人,彼此陪伴八十余载,是一根藤上的两支蔓,缠绕相依,福履相随。
如今,一蔓去,另一蔓正肉眼可见的枯萎,云萱哪里敢放任她这般大放悲声,忙起身相扶,哀叹又嗔怪,“唉,您可别伤心,哭坏了身子,可怎么替您的大小姐照顾好我啊?”秋桑哭声一顿,可真是老糊涂了,她的小小姐还等着她照顾呢,哭有什么用,能把老祖宗哭回来吗?后头的事儿还多着呢。
秋桑忙又摸了一把脸,“是,小小姐,”主仆二人都不知对方是为了自己考虑,怕伤心过度出什么事,却都不约而同强抑伤心,有意转移话题,秋桑道,“咱们就按老祖宗的意思,送去法海寺?”云萱小心睨了一眼,见秋桑也是满脸不解,看来是真不知道。
老祖宗,藏得可真是深呢。耳听得秋桑喃喃道,“法海寺,是有什么玄机吗?”听这句,云萱颔首,“是的。”
“可,为什么呢?老祖宗明明很喜欢斩山寺的,却从来不曾去过法海寺。”云萱微不可见的又一次点头,果然是老祖宗身边的人,就算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这么敏锐,简单一句,直指核心。
为什么不是与皇甫家几代人都有交情的斩山寺,而是要比斩山寺远上二三十倍的法海寺?这远,可不只是距离上的,更是情感关系上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斩山寺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但偏偏,老祖宗却选了法海寺。
“老祖宗留的短短几句话,里头信息量,有点大啊。”云萱逼自己将情绪从刚刚完全失控的状态中硬生生扯回来,扯的血肉模糊也甘之若饴,毕竟,姬辛夷把大幕都拉开了,锣声也敲响了,她这正主,也该登台亮相了。
斳令霆仰头望天,将满眼猝不及防涌上来的泪意逼回去。
他娶了阿霄的软软,以阿霄之名。领证那一天,他有多幸福,就有多痛苦。
阿霄他,从四岁中毒“夭亡”,到如今,已经睡了整整十八年。刚刚有消息来,新药项目试验成功,阿霄他,快醒了吧?
这一次,他不想再让着阿霄了。他会替他做一切,杀尽仇人,为宋瑜复仇。夺回斳氏,为她,也为自己复仇。不为别的,他只愿她,好好活着。姬辛夷走得太仓促,他不知其中隐情,但是他知道,如果他再不做些什么,他就要彻底失去她了。
云瑞默默立在皇甫老宅药田夹道那棵老树下,老祖宗走了,皇甫家只剩下云萱一滴血脉了,他绝不允许她再出哪怕一丁点意外。
姬氏国之重器四代男儿保家卫国,却落得个被权势之争连满门儿郞皆战死的枉死下场,要不是得遇皇甫氏高祖爷皇甫遂拼死相救,保下姬氏一脉香火,姬氏就差点灭门绝户了。可是皇甫氏呢?一门两千余年世代仁心仁术于国有功于民有恩,却一夜之间惨遭大火阖族尽灭。既然天道不公,那么,总得有人替老天扛下这不公。
打开最后一条语音,是斳令霆斩关夺隘的铿锵,“云萱,你要记牢。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万事,皆有我!”云萱心突突直跳。
她与他,绿皮火车上意外相遇。她与他,犹疑过,深爱过,啼笑皆非斗智斗勇过。
她曾是卑微的清洁工,而他,霜雪之心。
杜思柔一路挑衅,她潋滟波光的心动却连着心痛。连枝共穴的爱恋、傲骨嶙嶙的自信,都被她的神弃若敝履,还得忍前恶心对上门挑衅的小三软语温言?
相依为命的太奶奶走了。她,从此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