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吃了午饭,其实也没太多要说的,于是皇帝直接告退了。
照旧要去尚书台,大长秋拦住皇帝,在耳边轻声道:“陛下。”
皇帝看向大长秋。
“主母问陛下,会稽太守唐瑁女唐美人已入宫中数月,陛下是否对唐美人有所不满意?”
皇帝顿感头大。
这位唐姬并不单纯只是一个美人而已,她还有历史buff加成,其他的不好说,贞烈方面对皇帝而言其实并没有可以指摘的。
即使是皇帝,对这位唐美人也心有好感,所以在这位一进宫就被皇帝加美人,还特别赏赐了美人位阶的仪驾之类的。
为了以示自己的尊重,皇帝还特别赏赐了唐瑁外戚的一些东西,这对一位美人而言,已经是超格的恩荣了。
甚至在其他人看来,皇帝如此加恩这位美人,未来的皇后说不定就是这位了。
皇帝从善如流,“好,今夜移驾掖廷。”
但心中却突然想起唐瑁,此人不过中人之资,引为外戚其实是个很好的选择,他并不会有权势过大,尾大不掉如何进一样的隐患,又在雒阳没什么根基,正好可以加恩。
皇帝对左右吩咐,“吾想见见唐瑁,在嘉德殿。”
唐瑁,唐美人之父。
郭胜欣然领命,如今的他,已经习惯了当一个贴身近侍,虽然还是中常侍,但权柄已经被压缩到了极致,连宫里都管不全,更别说别的地方了,这也是皇帝有意造成的情况。
党人们如今要进行水友大乱斗,宦官会让士人们引起警觉,从而团结起来,但外戚不会,更何况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外戚。
皇帝与奉车郎赶往尚书台。
......
“孟尚书刚才说的在理,若是因为清田激起民怨,岂不是伤了陛下仁德之心?”
“清田何以激发民怨?”
何颙睥睨了说话那人一眼,讥笑道:“这位君子可是姓孟?吾闻关中之地,以扶风君子为望,君何故悖逆朝廷法令?”
“陛下有意调整算赋,清查户数乃是首要之事,此乃利国利民的大事,怎的孟君偏生生了反对之意?”
何颙说道:“案比编户自秦汉以来,自有法度,莫说是你,就是列侯也需按时缴纳赋税,若不清查出一个户数来,如何征税?”
“而今百姓刚遭黄巾,又遭阉祸,好不容易安定,朝廷又如此烦民之举,难道就不怕引起民怨么,吾不认为此乃德政!”
何颙斜睨了这位孟姓尚书一眼,似笑非笑:“恕老夫愚昧,据计簿所计,孝灵皇帝先不提,孝桓皇帝永寿二年距今不过三十余年,关中人口竟无缘无故没了万户余,孟君久在扶风,老夫倒要向孟君请教,三十年时间,何以少了万户之巨!”
“何颙,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位尚书闻言勃然怒大怒,直呼何颙其名。
在汉代,直呼长者名字,已经不是不尊敬,而是极大的羞辱了。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两人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就算是被人指着骂,何颙也不发怒,看向卢植。
“陛下仁德,卢公身为尚书,应当明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道理是吧。”
卢植闻言也不作答,抿了口茶水,这事他不想掺和进去,故而不想接这话。
但却进一步激怒了孟姓的尚书,即便不似先前那样无礼,也仍旧怒气冲冲。
“尚书令应当慎言,若是有凭据,尽管拿出来就是,若是没有,吾便要劾奏尚书令污蔑朝臣!”
“劾奏老夫?”
何颙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拍了拍手,尚书台旁的值房中走出两人,太中大夫杨彪,黄门侍郎荀攸。
“御史大夫杨公讳彪在此,有何要弹劾老夫的,尽管交付与杨公就是,就是不知孟君今日能否走出这台阁之间了!”
孟姓尚书闻言面色一变!
这老头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当年逃避党锢追捕的时候,一手汉刀挥的虎虎生风,沿路抢劫的盗贼,都快砍起卷了。
公羊是亡了,但不是汉人血性死了,被人怼脸开大,何颙这脾气怎么忍得住?
没当场抽刀绝不是何颙脾气好能忍住,而是尚书台内不能带刀,出了这门,他的生死就不好说了!
“是不是如此,查了就知道。”
杨彪不偏不倚,这老头他也不想得罪死了,说不定走路上就被人砍了黑刀。
“要查,也得是陛下允准。”孟尚书说完,看向杨彪,语气软了许多。
何颙此前得了皇帝允诺,这次打定主意要巩固权势,打击敢在这个时候冒头的。
卢植看着何颙,对何颙的行为颇为赞赏,皇帝看重民事,凡是事关民事,对皇帝而言就是绝无商量可言,眼下有能将十几万人重新纳入朝廷户籍的机会,皇帝只会更加认真,听到这位尚书有意找皇帝,卢植自无不可,这事与卢植无关,卢植看向荀攸。
“公达入座。”
荀攸身为黄门侍郎,坐在卢植身边理所应当,更何况,之前荀攸说的话也很合卢植的胃口,卢植因此有意培养荀攸。
荀攸对卢植行礼,然后坐在卢植下位的席位。
卢植让人为荀攸上了茶水,三人就看着几人争吵。
“看起来今日的中台格外热闹,我来的不是时候?”
轻飘飘的声音响起在台阁中,与争吵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
见到皇帝大驾,众人也不争吵了,卢植几个也不看戏了,纷纷上前迎驾。
“都起来。”
皇帝说道:“现在朝中的事情虽然不少,何公素为名望,当好生修养身体,不可如此动怒才是,国事要紧,还望诸位君子多多担待才是。”
“陛下言重了。”
何颙有所回应,待皇帝坐在上位之后,何颙才将计簿递来的册子交给皇帝。
“长安尹盖勋于案比之事,于八月五日上书中台,臣等俱已查览,今请陛下御览。”
说着,将奏疏递交近侍,近侍转而递交皇帝。
皇帝饶有兴趣的接过奏疏,对于盖勋的效率还是感觉很惊讶......
很快,皇帝就不太能笑得出来了,阅览了奏疏的皇帝出乎意料的没有动怒,抬头,睥睨众人。
“好,真是好啊。”
皇帝如今伙食毕竟比以前好一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体也长的高大了许多,台阁中如今敢和皇帝对视的人已经彻底不存在。
“朕欲效仿祖宗故事,没想到竟然牵出了个吃人的猛兽。”
皇帝捏着奏疏,看着众人沉默了许久,讥笑一声。
“尚书令。”
寂静之后的一声将何颙吓了一个激灵,随即出列行礼。
“照卿看来,该当如何?”
何颙看了看荀攸,心里也发了狠,对皇帝道:“裁汰无能官吏,责令地方推举能吏,清丈田地,以田亩奴婢算丁赋口赋,轻减百姓税赋,鼓励百姓开垦田地。”
皇帝注意到何颙的目光看向了别人,但此刻他没有在意这个。卢植听到何颙的话皱了皱眉,道:“不可!”
皇帝看向卢植。
“陛下,天下豪族甚多,而其中又以关中最甚,若以奴婢田亩论赋税,天下皆反!”
闻言,皇帝也不禁揉了揉眉头,这种事情容不得鬼蜮伎俩,所行的每一步都要堂皇正大,否则朝廷难以服众,皇帝有意军政分离,也就不可能让人带兵将豪族统统平了就是。
自从查阅了光武皇帝的事迹,皇帝对于豪族一直都是警惕警惕再警惕。
光武皇帝一力打下天下,两颗陨石为东汉奠定天命基调他们都不怕,还怕什么?
东汉初年,光武皇帝发现此时处于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窗口期:一方面天下大乱,人口锐减,一些豪强家族在物理上被消灭了,而光武帝作为开国之君,此时无论是政治威望,还是军事威望都处于这个王朝的顶点。
因此,光武皇帝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在建武十五年,光武帝颁布了“度田令”。
所谓“天下垦田多不以实自占,又户口、年纪互有增减”。
即便光武皇帝行事谨慎,只是先要求把户籍田产的现状给摸清楚而已。
地方豪强们田产大,为了少交税,肯定会隐瞒田产,你政府现在虽然只说要查地,没说别的,但你查清楚了以后呢?
王莽干了啥,他们可是一清二楚,对此,他们也是早有防备。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更何况光武皇帝断的可是一个阶级的财路。
而且对光武帝更不利的是,此时的地方豪强虽然和比西汉末有所削弱,但还远没到能够重新洗牌的程度,朝廷初立,能读书会认字的,从上到下几乎都是他们的人,所以即使只是查田地,他们也会变着法的打击朝廷势力。
地方上的刺史、太守们,把百姓们召集起来,拿出度田的诏书,说朝廷现在要度田,你们名下有多少田,就是自家的房子、房子旁边的巷子,都得查清楚!
其次就是“移花接木”,就是把豪强名下的田移到穷人名下,反正苦底层的屁民也不识字,就算在文书上做点手脚糊弄他们,他们也只是以为是老爷们发福利了。
后世总说东汉皇帝与世家共天下,其实不是祖宗不干事,实在是有人道行太高,天命都败给了人谋。
“维稳真是个磨人心智的活计。”
正如后世天朝遇事总是摆着一副大事化小的模样,如今也是一样,对于朝廷而言,维稳才是最首要的,如果和豪族掀桌子,刘氏的天命瞬间就会被这群读书人掀翻。
这时候皇帝才明白,之前的理解到底有多幼稚。
好在,皇帝是有后世两千年的经验教训的,把这群神棍扫进历史的垃圾桶简直不要太轻松。
董仲舒用谶纬之说想给汉武帝上一道枷锁,没想到最后汉武帝在外面,汉朝臣民在里面,如今的皇帝坐在这个迷信的怪兽嘴里,正在一颗一颗的敲坏这怪兽的牙。
“废除以奴婢算家资之策,余者如尚书令所言,悉数颁布天下,务使天下臣民明白,汉家德政。”
何颙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领命,皇帝又道:“会稽太守唐瑁,擢为执金吾,加阳陵侯,食邑一千五百户。”
荀攸闻言,身体不由自主坐直了几分。
众人虽然有不愿,但皇帝已经做出了退步,没有人去在这个时候违背皇帝的意愿,这不合汉家臣民班子的规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