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细雨如丝,似一层薄纱笼罩着这片繁华的城镇。
方孝孺站在官船甲板上,眺望着两岸郁郁葱葱的风景。
二十年前,他在苏州求学时,曾见过漕工们光着膀子扛粮包,豆大的汗珠子砸在跳板上能溅起半尺高的灰。
即便如此努力,每日挣的钱财勉强够一家老小果腹。
";大人,前头就是城门。";
长随低声说了一句,方孝孺抬手整了整绯色官袍,待官船停稳后,便昂着头下了船。
苏州全体官员前来迎接,两队青衣衙役敲锣打鼓,还拉着一条红色横幅“热烈欢迎朝廷方孝孺莅临苏州调研指导工作。”
最前头的知府李程满脸堆笑,小步快跑着迎了上来。
“方大人哎,真是一路辛苦了!苏州百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知府李程一边说着话,一边伸出手,打算扶方孝孺下车。
方孝孺摆摆手,拒绝了知府的好意。
等下了马车,方孝孺扫视一眼众人,微微点头示意。
他并没有什么架子,穿着朴素,话也很少,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方孝孺是典型的忠君爱国的儒士,不仅仅局限于个人的修身养性,更注重通过自己的学问和智慧治理国家,建立清廉的政治体制。
“我等已备下酒菜,特意为方大人接风洗尘。”
“不着急,国事重要。”
方孝孺摆摆手,拒绝了李程的好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笑道:“我离开苏州已有十余年,往事如烟,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让人唏嘘啊。”
“回大人话,无论您何时回来,苏州依然是苏州,没有任何改变。”
方孝孺摇摇头,说道:“我倒是希望苏州能有所改变,如今天色尚早,左右无事,随我一同看看情况吧。”
“是,请方大人入轿。”
“不必了,四处走走吧。”
方孝孺进了城后,抬眼望去,城门内外张灯结彩,街道两旁的店铺门面焕然一新,招牌上的油漆还散发着淡淡的味道。
街道上,人来人往,百姓们衣着整洁,脸上挂着笑容,一派繁荣祥和的景象。
“方大人,您看,咱们苏州乃是鱼米之乡,百姓们生活富足、不缺衣食啊!” 知府在一旁谄媚地说道。
方孝孺微微颔首,迈步向前走去。
行至一处堤坝旁,知府李程忙介绍道:“大人,这堤坝是前些日子刚修缮加固的,如今固若金汤,可保江南百姓不受水患侵扰。”
方孝孺走上堤坝,只见堤坝表面新刷了一层白漆,光亮如新。他伸手摸了摸,手上沾上了些许白漆粉末,心中虽觉有些异样,但看着知府满脸邀功的神情,也未多说什么。
方孝孺一行先后到苏州粮仓进行调研,详细了解粮仓的规模大小、存储方式、工艺创新等情况,并就苏州粮食生产现状、全年发展趋势等开展交流。
知府李程笑呵呵的,令人从米仓上面扯开豁口,金灿灿的稻米倾泻而下,他解释道:“此乃新建的永丰仓,今年风调雨顺,粮食大丰收,储粮足可供应苏州百姓三年之需。”
方孝孺抓起把谷粒搓了搓,新米的清甜里混着丝酸腐气。
“李大人,本官此次前来苏州,为的就是了解苏州的真实情况,你只需要据实而说,本官是不会怪罪你的。”
知府李程一愣,转而尴尬的笑笑:“方大人是什么意思?下官属实是不明白啊。”
当夜,方孝孺出席了为他准备的接风宴,酒宴上,作陪的不仅有各级官员,还有苏州有头有脸的士绅。
官员们和士绅们殷勤地劝酒,话里话外,无不恭维着方孝孺。
从方孝孺的品性、学问、家庭各个方面、各个维度,统统夸赞一遍,似乎把方孝孺捧成了大明第一能臣。
“我曾听闻陛下身边有一谋士,名叫姚广孝……此人善出计策,不过倘若将此人与方大人相比,恐怕给方大人提鞋也不配。”
“方大人混迹官场二十多年,从辅佐太上皇,又辅佐曾经的皇太子朱标,还辅佐了皇太孙朱允炆……其经验之丰富,其能力之强,又有几人可比?”
“当初,方大人入朝为官时,太上皇曾与方大人奏对,事后,太上皇认为方大人的学问太深,他不配用之……”
其实,当初方孝孺的名声在外,朱元璋征辟他入朝为官,不过没用太长时间,朱元璋就发现方孝孺此人只会提出问题,而不会解决问题。
整个一愤青。
于是干脆把方孝孺贬到地方,让他十年不可回京。
听着众人的吹捧,方孝孺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并不出言反驳。
眼见气氛愈发活跃,终于有个姓孙的士绅忍耐不住,开口询问道:“方大人,敢问朝中这次派您前来苏州,到底所为何事啊?”
此言一出,大堂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方孝孺。
这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闻言,方孝孺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环视四周,表情变得严肃,随即对着众人拱拱手。
“其一乃是清查田亩,让耕者有其田。其二便是推行士绅一体纳粮,从今往后,无论是士籍、农籍、商籍、亦或是戏子、娼妓、走卒、娼奴……凡有田者,均要缴纳田税!”
此言一出,众士绅哗然。
“方大人啊,我等士绅乃是大明脊梁,岂有自废脊梁一说?”
“方大人,您又不是不明白,士绅家里也没有余粮了啊!士绅不仅要修桥搭路,还得处理矛盾纠纷,您现在又让我们交税,这不是把我等逼上绝路吗?”
看着不断哭诉的士绅,方孝孺不为所动,冷冰冰道:“此乃大明国策,诸位,难道你等意欲对抗朝廷吗?”
“摸摸肩膀上,到底有几个脑袋!”
方孝孺做事很古板,也很迂腐,他并没有太多灵活的手段,但是却有自己的坚持,若是自己认定的事情,即便撞的头破血流,诛灭十族,也在所不惜。
好端端的宴席,顿时冷静了下来。
方孝孺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一脸苦涩的士绅,而是转身走出门。
翌日,方孝孺在知府李程的陪同下,前往织衣坊调研,织衣坊对方孝孺一行的莅临表示热烈欢迎,介绍了织衣坊扎根纺织业领域三十年,发展成为行业龙头企业的历程。
其中,重点介绍了在纺织科技研发、智慧织布、用人管理等领域的深度探索与丰富经验。
织衣坊掌柜自豪的指着墙上的横幅,说道:“方大人,您瞧,这是喜迎新陛下,织布再出发……这表明了我们对朝廷的一片拳拳之心啊!”
“还有这个口号~倒排工期、挂图作战,在确保质量和安全的前提下加快织布进度。在朝廷和政府的领导下,我们一定能再创新辉煌!”
“好!”
知府李程很欣慰,看着车间内的工匠身着统一服装,到处挂满了励志条幅,还有什么学习贯彻新皇帝对于织布行业的指导精神……
不由的竖起一根大拇指。
方孝孺微微皱眉,这一切看起来太正常了,正常的都有些反常了。
尤其是这些条幅,看起来是那么的扎眼。如果空喊口号有用的话,那还需要大家努力干活吗?
方孝孺压下心中的疑虑,在接下来的座谈会上,方孝孺对于织衣坊的工作表示肯定。
掌柜的立马站起身,汇报了织衣坊在推进高标准织布方面的的经验与建议,针对行业痛点,掌柜的提出强化制度创新、推动技术标准升级等建议,助力织衣行业迈向新台阶。
“你意思是,如今织衣坊每年的效益很不错?”
“不瞒大人,这个织衣坊每年能创造三万两的收益。就连江南织造局每年向宫里进献,也得用咱苏州产的布匹呢。”
“像这样的织衣坊,苏州有多少个?”
“约有百余个。”
方孝孺目光一闪,忽然道:“一百个织衣坊,每年就能创造出数百万两的收益……倘若能提高税收,让这些财富能够为朝廷所用,岂不是更好吗?”
掌柜顿时瞠目结舌。
“大人,这织衣坊是我自家的营生,为何要提高税赋啊?”
“怎么?刚才报效大明的话说的震天响,现在让你去做,又想退却了?岂有此理,你个两面三刀的家伙!”
方孝孺压根不听掌柜辩解,径直离开此地。
知府李程很快反应了过来,急匆匆追了上去,还没等他开口,方孝孺率先说道:“李大人,如今朝廷赋税紧张,这些人过于富有,对他们加税,可以充盈国库,何乐而不为?”
“方大人,您难道想劫掠民财吗?”
李程几乎是咬碎了牙齿,大声辩解道:“您来了之后,我对您恭敬有加,凡事以您为主。可朝廷派您来,不是让您搞乱苏州的!”
“士绅乃是国家之本,岂有动摇国本之说?”
作为同为士绅的李程看来,方孝孺简直就是胡来,士绅不纳粮,那是从汉朝就流传下来的传统,如今却要打破这个传统,那无异于把士绅推向对立面。
自秦汉始,朝廷治理朝堂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士绅……因为官员出自士绅,士绅就是整个朝堂的中坚力量。
闻言,方孝孺冷冰冰道:“士绅是人,百姓也是人,凭什么有些人就可以享受锦衣玉食,而有些人就必须当牛做马,吃糠咽菜呢?”
“可您要是处置了士绅,引得苏州大乱,那些普通老百姓别说是吃糠咽菜,就算能吃上树皮就不错了。”
“何意?”
“苏州的纺织业,十之八九都由士绅们经营,他们雇佣了大量的工匠,这些工匠靠着纺织业为生。若贸然加税,士绅们为了维持利润,必然会削减开支,首当其冲的便是裁减工匠。”
方孝孺眉头紧皱,反驳道:“他们如此富有,即便少赚一些,也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何苦要为难这些工人?”
“大人啊,您有所不知。苏州的纺织业,从种桑养蚕,到缫丝织布,再到染色售卖,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涉及到无数百姓的生计。”
“这丝绸为我苏州赚取了大量的钱财,这些钱财也有一部分流向百姓,故而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这不是士绅们的功劳吗?”
方孝孺一愣,认真琢磨了起来。
李程见状,继续说道:“元朝因何而亡?就是因为对士绅加税过重,士绅再剥削百姓,最终引发社会动荡。”
“如今若对苏州士绅加税,他们必然会反抗,纺织业一旦受损,不仅苏州的经济会受到重创,朝廷的赋税也会大幅减少。而且,这些失业的工匠怎么办?让他们的妻儿如何生活?”
李程字字珠玑,说的方孝孺哑口无言。
见状,李程忽然提醒道:“方大人,您莫要被朝廷所欺啊,古往今来,凡是锐意进取的改革者,如商鞅、王安石之流,均没有好下场啊!”
“如今这士绅一体纳粮的影响更广,若真是施行全国,那各地的士绅岂不是要恨您入骨,您考虑过后果吗?”
方孝孺猛然抬起头,愤怒的看着李程。
李程还以为说动了方孝孺,低声叹息道:“方大人啊,朝廷这是拿您当枪使呢,让您和士绅硬碰硬,无论结果如何,您恐怕会……”
“住嘴!”
方孝孺深深呼出一口气,呵斥道:“只要对国家有利,即使牺牲自己生命也心甘情愿,绝不会因为要受到祸害而躲开。”
“你乃大明命官,只想着保全自己,岂能有所作为?”
李程一愣,随即讪讪一笑,恭维道:“大人说的是,是下官孟浪了。”
其实方孝孺也是个改革派,在原本的历史中,朱允炆登基上位,施行的一系列修生养息的政策,其实都出自方孝孺之手。
不过,相比于商鞅、王安石这种改革派来说,方孝孺不缺乏向死而生的勇气,而是缺乏排除万难的大决心、大毅力。
在李程抛出以民为本的观点后,方孝孺犹豫了,不知道这政策施行下去,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