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娘子一顿,口气显出些沉重,道:“那……当真还是要查我那姐妹。”
袁九章问:“你那姐妹是何人?”
韦娘子低声道:“我那姐妹是地道西沙人,在西沙唤名樊璃。她也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阿迷。”
阿迷!
袁九章暗暗惊诧,没想到绕来绕去还真到了这个人身上。
他迟疑了一会,心思却开始在胸腔内回转。
韦娘子一介妇人也就罢了,但兵马府韦元庆可不是寻常人。他要是想要找一个人,只需下个令,盛京当中的三十二哨口,可不分昼夜盯人。
这人只要还在盛京当中喘气,她就逃不出兵马府的眼线手心。
然而现在看着夫妻俩的模样,应当是没找到人。
否则韦元庆自己就可以抓人送官,让他顺顺利利地把案子给结了。
哪还能让他现在坐在这儿和韦娘子对面对说这番不能为外人道的话——另外,还有一点让袁九章心惊。
这韦娘子竟然出身风月,而韦元庆也竟将她娶为夫人,可见当真过分喜爱有加。
果然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袁九章这边感慨,那边韦元庆便道:“若是西沙人,我倒是知道一些传闻,据说西沙有习俗,称人死为回天,乃是喜事,当以歌舞欢送,”
“袁大人在火场发现的死者身上可有什么古怪?”
袁九章给他问得冷汗都下来了。
那尸体初见时模样古怪也就算了,可连身体都被肢解排列出来,说出来只怕要吓死个人。
现下那凶犯还未寻到,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好。
“仵作还在验查,您这番话本官记下。夫人不知可否将您和那位姐妹相约之事说一说?”
韦娘子很是谨慎,说之前还再三和袁九章道:“既然和人命案有关,那必是要说。只是……我也是不确定,此事袁大人万不可将错就错。”
袁九章连着说:“不会不会,本官秉公办案,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韦元庆这时起了身,说:“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你们在这说。一会吃饭的时候让人来叫我。”
韦娘子有些不高兴,嘟囔数落他怎可怠慢客人,却又挥手让他赶紧走。
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待韦元庆走了个干净,韦娘子才道:“说来怕大人笑话,我确实是风月场出身,不过我原本不是西沙人,是幼时随商队来大魏,恰巧在西沙沙漠中遭了沙灾。我家人都死在那地方,是西沙人救了我,收养我长大。”
“不过我是长在寺中,并不是养在寻常人家。西沙那边的寺和大魏别处的不同,里面有男有女,男为祭师,女为祭舞。阿迷就是同我在寺中长大。”
“我和子安是在早年我们随舞团进京献艺时认识的,队中是我最早离开。后来也有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舞团。大约六年前,舞团给长公主做祭舞,自那之后便整队都散了。”
“六年过去了,我以为西沙舞团大约也没人了,没想到阿迷忽然有天找上了我。”
“她让我帮她做香,给了一张祭舞所用的香方。”
袁九章忍不住问:“制香?不是约夫人一起跳舞吗?”
韦娘子道:“倒是约了,我拒绝了。我现在这身份,即便是想,也没办法。阿迷不是不懂事的人。这么多年了,姐妹们离开的原因我想她比我更清楚。”
袁九章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那是什么原因离开?”
韦娘子沉默了许久,分明的五官越发的晦涩。
“谁又能为注定没有未来的事奉献自己一生呢。运气好时,自然要选择对的路。”
袁九章下意识觉得她这话的意思是,其他的人都没她这般运气好。站在下位者,他本能嘲了一句,是不是运气好可不是她说了算。
片刻后他岔开了话题,问:“那香又是什么用处?”
韦娘子道:“我也不知。只是听她同别人说起过,而且前阵子有几个客人还在我坊中中过他的幻香。”
“那香应当是能迷人心志,让人毫无抵抗地陷入幻觉当中。”
袁九章大惊失色。
这,这不就可以解释那场火中,那几个人为何死成那副模样吗?
“你和她一起在西沙长大,不曾听闻过这等邪物?”
韦娘子道:“我不算是土生土长的西沙人。西沙的许多事,我并不清楚。”
袁九章暗自琢磨片刻,赶紧问。
“那香方呢?”
韦娘子摇头说:“外人的香方对我们开香坊的人来说,是忌讳。我原本不想帮她,可她毕竟是同我一起在西沙长大的人。”
“而且她那人性情很烈,若我不应,她必定要闹翻天。我开门要做生意,只能以和为贵。”
袁九章又问:“那之前中过香的客人又是谁人?”他已经想好了,横竖韦元庆和他夫人说的话决计不能全信。
他要去找这几个人当证人,有了这么直接的证据,只要再在尸体上找出相关的香味,那么这件事的凶犯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正当这紧要的当口,门外来了丫鬟。
“夫人,偏厅那边准备好了。”
韦娘子道:“知道了,去将统领请去偏厅,我马上带客人过去。”
这一打岔,话又不好问了,袁九章生生压下了不快,没有起身。
韦娘子让丫鬟扶自己起身,同袁九章说:“边吃边说吧,也不着急是吧大人。”
原先袁九章还觉得先前这位病恹恹的夫人说要韦元庆给自己赔礼道歉只是个借口,然而进了偏厅一看,却是真满满一桌子的珍奇贵物,佳酿满盏。他在盛京多年,见识过多少达官显贵,当真如此大方盛情的可是寥寥无几。
他当下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忙道:“这……下官何德何能让夫人如此破费。”
韦娘子道:“横竖都是子安的钱,他自个儿拎不清得罪大人,合该花他的钱给大人赔罪。袁大人喜欢就好,这点不过是聊表心意。”
这话说得非常含蓄——说明除了这一桌之外,还备了别的。
袁九章忽然警铃大作。
心想,最好是真的赔不是,而不是一场鸿门宴。
——
“她说,那舞可不是给活人看的。”
这话若还是从阿迷口中得知,那么他们还能将这番话当做是玩笑话。可出自他人之口,便不是空穴来风了。
这是真会发生的事。
尤乾陵嗤之以鼻,道:“一个舞,如何能杀人?”
张朝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便问了那人。那人似乎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看轻她们了,便说大魏人现今也有了祭天台了,怎还如此不懂人事。”
“她说有舞便有乐,舞姬身上有香,乐声有音,这些都是迷人心神的东西。心神不定者最容易受人操控。”
闫欣一下子便想起了他们在香坊遇到阿迷时发生之事。
“幻香。”她喃喃道。
她这两个字出口,尤乾陵立刻反应过来了。
他脸色微变,低声说:“那,她的目标当真就是太子生辰了。”
张朝面露忧心,看着尤乾陵道:“郡爷,我建议您这一次太子生辰宴不要参加了。”
尤乾陵道:“因为我用过香坊的香?”
张朝点头。
尤乾陵却道:“无妨,顾全给我重新调配过了,即便真有问题,我也能压得住。”
张朝见他没有答应,知道其间有别的缘由,便歇了话锋。
尤乾陵吸了口气,忽然接上了话,说:“即便如此,现在有人死了,阿迷下落不明。这舞也是跳不成了吧。”
闫欣却想,还没呢。天音阁还在。
而且阿迷还和张秀儿说了过几天让他们去天音阁看她表演——说明什么?
说明事情还未了结,危险还会在未来等着他们。
闫欣脑海中闪过了那几具尸体,她思索了许久,喃喃道:“假如飞天舞真是为送神归天的舞,那么跳祭舞的人应当是千挑万选之人。”
这过程倒像是阿迷在做的事。
可若是时辰将近,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呢?
会不会强行自己做合适的‘人选’——闫欣对这种不得了的想法像是理所当然。她自己每次做偃偶时便是这种想法。
人总会有各种不完美,但已经生在这世上,想要雕琢,想要重铸,是不可能的事。
造物在这种时候才可以弥补人的缺陷。
当初尤乾陵说七音祭舞曾用过纸傀儡,便是这个缘由。
“我想去看看那几具尸体。”她说。
尤乾陵喊了元硕一声。
元硕在外面道:“尸体在暂时存放尸体的冷房中,就在顺天府附近。”